晚上九点。北京。和喜欢的人坐在路边的散客桌位前,开开心心地喝豆浆。
也不是非要喝这杯豆浆不可。之前已经吧唧吧唧地吃掉了很多平时绝不会在晚上吃的食物:烤鸭、炙子烤肉,精雕细琢做成一口一块的驴打滚,早就幸福得嗷嗷叫了。本想在外面走走,消消食,结果看到街边小店立在那里的牌子上,“豆浆”两个字写得大大的,忽然觉得心里轻轻地动了一下。
这表达过于文雅。说回人话就是:馋了。
经常对别人说,牛奶是我的日常刚需,因为实在太爱,离不开,就有了特殊意义。但少有人知道,豆浆对我来讲,有着另一重隐秘的意义。如同木心先生的《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秘密(图片来源:网络)
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几年前的冬天。《从前慢》的词句有魔力,细细读去时。如同有低沉而有磁性的男声,在那里缓缓地吟诵着,且带着不曾明言的情感,于是每字每句都有了不一样的分量,沉甸甸地坠落,最终静默下来。
是静默的,如同在记忆中凭吊着什么。全篇中唯一鲜活的、让人感到尘俗温暖的现实画面,就只有“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这一句。一句足矣。
能够温暖旅人,或者让旅人更孤单的画面(图片来源:网络)
有过在凌晨赶夜班火车的经历,尽管次数不多,但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体验:天气总是寒冷的,更深露重,空气里有潮乎乎的水汽——和我喜欢的湿润天气不同,那是一种让衣服都可怜巴巴地贴在身上,于是心也跟着冰冷下来的感觉。
又是在凌晨,碰巧赶上的还都是坏天气,半点天光也不得见。满眼黑黢黢的,连本该非常明显的、路边建筑物的轮廓,也都隐没在毫无情感的夜幕中。这样的时候的确有点怕。
不是怕鬼。我相信世上有鬼神,却不认为它们会平白无故地出来害人——当然也许会有,但大概和被高空落物砸中一样,属于小概率的事件。让我害怕的,是随着这样冰冷的夜色,一点一滴,逐渐渗透到灵魂深处去的,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感觉。
静。一片安静。没有人声,没有人迹。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自己,提着不值什么的一点家产,要从一个并无留恋的来处,奔向另一个未知的去处。却仍然必须大踏步地往前走,哪怕不见前路。
简直像是对自己人生上半场的完美注解:多少次视线之外的,沉默中的颠沛流离。
好在安慰总是有的。只要转过最后一个弯,眼前就会豁然开朗:在通往西站后广场的那条小路上,有好几个通宵营业的小店铺、小摊贩。记得有牛肉面店、小笼包店——和火车站旁常见的小吃店一样,牛肉面和兰州无关,小笼包也和江南的小笼馒头没啥关系,只是借个名。但豆浆是真的好。
忘了那个小摊卖的是什么了,就记得豆浆应该只是搭售物。老板闲闲地站在摊位前,把双手抄在怀里,和隔壁摊位的老板聊着天。看到有人过来了,也只是爱理不理地问一句“要买什么”,可能是不愿预支热情,让自己落得一场失望——如果是问路的呢?或者,如果是想换零钱的,要不要理?——还好我是真心实意来买豆浆的。
大概是因为豆浆利薄。即使掏了钱,也没得到老板的热情对待。没有倒好,我恰好也只想安安静静地喝碗豆浆,暖暖身,没兴趣和陌生人交谈。
装满豆浆的大瓷碗捧在手里,烫得很,急切喝不下去,却不耽误我一边抱着它暖手,一边贪馋地凑近了去闻它的味道。而就在低下头的瞬间,能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脸被埋进了氤氲的雾气里,随之一起将我包围的,是黄豆朴实而芳醇的香味。
碗当然没有这么精美(图片来源:网络)
“没事了,都过去了。”那味道仿佛在轻轻地安慰,“这不是到车站了吗?再等等,天也会亮起来,温度也会回升——都会好的。”
于是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热豆浆的味道了。
后来的这些年里,豆浆倒是常喝的,但通常都是在自己家里。想喝就自己做,或者买袋装的市售品。当然也很好,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了……怎么说呢?在熟悉的地方,把自己安置得妥妥帖帖的,面前豆浆的品质也稳定。在这样的心境下,豆浆也好,味噌汤也好,白粥也好,没有本质区别,不过是果腹的食物。
那什么才是不一样的?身后是夜色倾城,面前是转角处的灯火。从绝境的困顿到隐约的希冀,从幽杳孤清到人间烟火,切换场景的开关是什么?一碗热豆浆。
这样的场景,是最盼,也是最怕。盼能再次体会到这种骤然松懈下来的安心,又怕被这样温暖过之后,受不了独自继续赶路的孤伶。于是就在心里安慰自己:仍然必须一个人往前走,是因为目的地还没到。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走自己选定的路,总有一天,会来到最后一站,那时便能彻底心安,因为到家了。
只是最后一站在哪里?……不知,但看到了就会认出来吧。
看到了,遇见了,就不要再分开呀。
隔了太久的时间和太多的事情,这愿望竟然忘了。直到重新遇到相似的场景——不是和回忆,是和心愿——才想起来。为此叹息之余,又感到一点安慰。命运于我毕竟是宽厚的。
“全部想起”是为着街边的一杯豆浆,但其实早在更久之前,就曾经咿咿呀呀地读木心的《从前慢》给他听。那大概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忽然看到这首诗时,心里有蓦然的惊动,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他,也只有他。
也许早就心悦了面前的男子,只是当时的自己懵然不觉,又或者是抵死不肯对自己承认。如今想来,倒也是有趣的。
故地重游本就难得,何况竟然喝到了念念不忘的豆浆。这次的还带了额外温度:因为店子快要打烊,老板很开心地不断来问要不要续杯,免费。
就真的续了两次,对坐,闲话,看着夜空找月亮,吹吹晚风,哪怕发呆都很好,因为到站了。
兴尽而去,犹恐相逢是梦中。
2020年11月4日凌晨
【写在后面的话】
本周做成了一件大事(虽然对别人来说可能没啥意义):终于在喜马拉雅迈出第一步,把集团“试试做音播”的建议,落实了。这篇文章呢,正好就成了第一个故事;相关BGM《苏州河畔》也正好物尽其用。
虽然关于喜马拉雅个人电台的定位、主题等等,目前还在犹豫,需要一边探索一边调试;但目前打算的,是每周三、周日的晚上9点左右更新。搜“狐狸阿欣”就能找到我。
做这件事的根本出发点,仍然是兴趣和好奇心。即使如此,也感到手里的资源正在逐渐被拉成网:更新、专栏、课程、电台,络绎不绝……这些尝试让我渐渐觉得,自己似乎也长出了翅膀。
尽管目前还不能(也不敢)靠它飞行。
2020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