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汉语的重要结论:黄易青丨上古汉语语义的虚化与双音结构的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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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汉语语义的虚化与双音结构的凝固

——以“无乃”“无亦”“无宁”之“无”为例[1]

文丨胡佳佳 黄易青

【摘要】上古汉语中,有三种结构中的“无”用法特殊:句子谓语动词前的“无”;形容词前构成“无竞”“无斁”“无赢”的“无”;虚词 “无乃”“无亦”“无宁”中的“无”。前人对这三种结构中的“无”没有统一的意见,也没有从语义演变或虚化的角度讨论过这些“无”间的关系。上述“无”的不同用法其实具有内在语义上的一致性。第一种结构中的“无”是表频仍义的频率副词,与其词源意义有关;由频仍义引申为“重、再”义,所以第二种结构中的“无”是双音实词结构中表数量持续增加或状态延伸的语素;第三种结构中的“无”是基于反复出现的历史经验和自然规律表推测、判定语气的语素。这三种用法中“无”的意义是层层虚化的,同时由“无”组成的双音结构也变得越来越凝固。

【关键词】实词虚化;每;无;无乃;无亦;无宁

引言

上古汉语中,“无(或作毋)”字有一些特殊用法,依其所结合词语的虚实及结合的疏密,分为三种情况:(一)出现在动词谓语前,如,“无念尔祖”[2](《大雅·思齐》),又“今师徒唯毋兴起”(《墨子•非攻中》);(二)与形容词“竞”“斁/射”“赢”结合,为“无竞”“无斁/射”“无赢”;(三)与虚词“乃”“亦”“宁”结合,为“无乃”“无亦”“无宁”。我们以V(verb)代表出现在“无”后的动词谓语,其结构称“无V”;以A(adj.)代表跟“无”结合的形容词(竞、斁、赢),其凝固结构称“无A”;以F(functional word)代表跟“无”结合的虚词(乃、亦、宁),其凝固结构称作“无F”。“无V”“无A”“无F”三种结构中的“无”,依次称为“无1”“无2”“无3”。这些结构中“无”的意义、用法,以及结构的分析,至今仍存在较大分歧,且各种意见也还有可商榷之处。

清代以前,对于上述“无”的意见,多以为无义,但也有以“无2”为否定词的。具体说,对于“无3”,都视为无义。其训释或为“无某,某也”, 如,《左•隐十一》:“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杜注:“无宁,宁也。”或不作解释。对于“无2”的意见则有所不同。对于“无斁/射”,传笺相对较一致,多读为“无厌”[3],即以“无”为否定词。如《周南•葛覃》“服之无斁”,传:“斁,厌也。”笺云:“烦辱之事乃能整治之无厌倦。”对于“无竞”,毛传皆认为无义,郑笺则视为否定词。如,《大雅·抑》“无竞维人”传:“无竞,竞也。”笺云:“竞,强也。人君为政无强于得贤人。”对于“无1”,也都视为无义。如《大雅•文王》:“王之荩臣,无念尔祖。”传:“无念,念也。”

清代学者于上述用法中的“无1”“无2”“无3”多视为无义,更明确指出其为“语词”“发声”“语助”。《经传释词》对“无宁”“无亦”的“无”均解释为“发声”[4]。其他学者则称之为“发声”“语词/辞”“语助”。如,《大雅•思齐》:“不显亦临,无射亦保。”马瑞辰曰:“‘无’为语词。无射即射,犹无念即念也。”又《大雅•抑》:“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马瑞辰曰:“无,发声,语助。故《传》曰‘无竞,竞也’。”[5]《墨子•尚贤中》:“古者圣人唯毋得圣人而使之。”孙诒让《间诂》:“王云:‘毋,语词耳,本无意义。’” 又《墨子•非攻》:“今师徒唯毋兴起。”《间诂》:“唯毋,毋,语词。”[6]但也有将“无2”解为否定词,如《大雅••文王》“无念尔祖”,马瑞辰曰:“《尔雅•释训》‘勿念,勿忘也’……是读‘勿’与有无之‘无’同,不以‘无’为语词,则当训‘念’为忘。古字以相反为义,或有训‘念’为不念者……”又《思齐》“古之人无斁”,马瑞辰赞同郑笺,曰:“谓古人无败德。”又《大雅•云汉》“昭假无赢”,马瑞辰曰:“无赢,犹言无爽,无爽犹言无差忒耳。”[7]

现当代学者对上述“无”用法,大多承继清和汉唐训诂的意见。对于“无3”,多数学者承清儒的意见。例如,《左•隐十一》“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杨伯峻注曰:“无宁,宁也。无为发语词,无义,不可作否定词看。”[8] (对“无乃”则皆不注。)对于“无2”,则作否定词讲,如高亨《诗经今注》。《小雅•车舝》:“好尔无射。” 高注:“射(Yi亦),通斁,厌也。此句言爱你没有厌时。”[9]对于“无1”,向熹《诗经词典》“无”字下义项7谓:“助词,无实义”,举《大雅•文王》“无念尔祖”和《小雅•小旻》“无沦胥以败”为例[10]。又如《王力古汉语字典》“无”字下义项6:“助词。无实义。《大雅•文王》:‘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毛传:‘无念,念也。’”[11]此外,有的学者不同意王引之的意见,而以《诗经》“无V”“无A”的用法为反诘语气[12]。近些年又有少数学者从不同方面对上述“无A”“无F”提出新见解。李素琴以上古十四部文献和中古七部文献作为考察语料,认为“‘无乃’类问句属于测度问句而不是反问句”。[13]褚靓认为,“‘无宁’为语气副词,‘无宁,毋宁,不宁’,‘不亦,无亦’,‘无乃,毋乃’等互为变体,多表‘难道不’‘岂不’等反问义。”[14]李炳海则认为,“《诗经》中有些‘无’字,用的是它的原始本义,指的是大多、众多,‘无念尔祖’,指的是多多怀念你的祖先。”[15]

综上,迄今对“无”上述特殊用法存在一些问题:一是对同一种结构诸家意见不同,相持不下,即使是同一位学者,对同一种结构的不同用例,前后解释也有不同;二是作为最普遍的解释,“无”为语助、发声之说,只是从句义上推定,未有从语言文字角度分析,是否可信?三是未见有把这些用法、结构联系起来,辨析异同,剖析结构原理,追根溯源者。本文分析发现,三者中“无”字的意义和作用是一脉相承而不断虚化的,具有共同的词义特点;把三者贯穿讨论,有助发现词义虚化和双音虚词结构凝固的发展脉络。本文拟运用汉语词源学因声求义、以义正音、比较互证等方法[16],并根据实词虚化、词汇双音化以及结构凝固化等语言发展规律和原理,就相关问题试作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无V”结构中的“无1”

本章论“无V”的“无1”,第二章讨论“无A”的“无2”,第三章讨论“无F”的“无3”。

(一)“无V”的用例分析与“无1”的意义

“无V”结构,《尚书》《诗经》间有出现,而《墨子》《管子》中最多。“无”常写作“毋”,讨论时统称“无”。“无”在动词(或“介宾 动”)谓语前面,而表示肯定义。这种用法的“无”是副词。以其意义隐藏已深,从而历来视为无义,例如:(以下《书》《诗》之例较复杂,后置)

(1)古者圣王唯毋得贤人而使之,班爵以贵之,裂地以封之,终身不厌;贤人唯毋得明君而事之,竭四肢之力以任君之事,终身不倦。(《墨子•尚贤中》)

(2)今师徒唯毋兴起:冬行恐寒,夏行恐暑……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墨子•非攻中》)

(3)今惟毋在乎王公大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朝晏退听狱治政……今惟毋在乎士君子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今惟毋在乎农夫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出暮入耕稼树艺……今惟毋在乎妇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夙兴夜寐纺绩织纴……(《墨子·非乐上)

(4)人君唯毋听寝兵,则群臣宾客莫敢言兵。” (《管子•立政九败解》)

(5)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小雅•小旻》)

以上的“无”都是表示做法或事件发生频率高或形成某种发展趋势规律性强的意思,相当于“往往”“总是”,也就是“每每”。例1孙诒让《间诂》曰:“毋,毕本改‘毌’,云:‘毌读如贯习之贯。’王云:‘毕改非也。毋,语词耳,本无意义,唯毋得贤人而使之者,唯得贤人而使之也……’[17]案,王说是也。” [18]按,王念孙、孙诒让意见可商。《墨子》“唯毋 动词谓语” 20例[19],作者不是叙述某一具体行为,而是强调一种惯常的做法,“无”相当于“总是”“往往”。毕沅改“毋”为贯习之“毌”,虽然不对,但他应当是注意到其中的经常性、惯例性意义。按,“毋”犹“每”,“唯”是强调语气词[20]。例1谓古圣王每每、总是求得贤人而使之。《尚贤上》曰:“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岛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历举古圣王得贤人之例,这就是“每得贤人而使之”。如果“无”是无义的语词,就成为“古者圣王唯得贤人而使之……贤人唯得明君而事之”,则只是叙述古圣王的做法,而不是强调古圣王尚贤的惯常性。古圣王并非只有一人,叙述他们发生过的同样的做法,其谓语需要有表示频率的副词才能涵盖。以频率副词“皆”的用法比较,《墨子·亲士》:“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桓公去国而霸诸侯,越王句践逊吴王之仇而尚摄中国之贤君,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也,皆于其国抑而大丑[21]也。”如果没有“皆”字,“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也,于其国抑而大丑也”,则没有先屈后伸的普遍性意义。历史事件之可鉴即在于其发生的频率。例2“毋兴起”即每兴起,凡兴起,所以下面举春夏秋冬四时兴师徒之弊。“毋废一时”即每废一季,所以下文指出其结果有“寒冻”(冬时行役之弊),有“饥馁”(春秋行役而废稼穑之时)。例3意为,每有(每发生、每出现[22])王公大人喜欢音乐而听之,则必不能早朝晏退以勤于治政[23];每有士君子悦乐听之,则必不能竭力、用心于公务……例4“毋听寝兵”谓常常听寝兵(息兵),不是指具体某一次,所以下文“然则内之不知国之治乱,外之不知诸侯强弱”。例5“无沦胥以败”,谓国家不安,民人不众,无论是否圣哲智敬,人人如泉流相牵率沦亡。[24]

从与“无V”句相连的前后分句的连词“则”、副词“必”和不定代词“或”看,“无”也应当是表示次数多。例2“春则……,秋则……”历数各种情况下的结果。例3出现4个“则必……”,只有基于前因的经常性,才可能肯定某种结果的必然性。如果只是偶尔为之,就无法推断其“必不能”勤政。例5出现6个代词“或”,分表多个不同的主语,这些主语的谓语是“沦胥以败”,谓语前面应当有一个表示多数概率的副词,相当于“皆”,这就是“无1”的用法和意义。

所以,我们认为,“无V”中的“无1”,不是无义的语词,而是表示行为、行动有规律出现、多而重复的意义,相当于“每每”“皆”,是作状语的频率副词。“无1”与谓语动词的结合并不凝固,动词之前甚至有介宾(如例3)。

(二)“无1”的词源及其虚化

1.“无1”的词源:“每”

“无1”表示动作的一再出现或延续的状态,是由它的词源意义决定的。下面是从“无(無)”得声字的用例:

(6)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大雅·绵》)

(7)芜,丰(豐)也。(《尔雅•释诂》)

(8)谚曰:黍稷无成,不能为荣。黍不为黍,不能蕃庑。稷不为稷,不能蕃殖。(《国语·晋语四》)

先看古音。例6“膴”字所韵,“饴、谋、龟”,以及其下“时、兹、止、右、亩、事”,均是之部字,且每句韵;又“膴膴”,《韩诗》作“腜腜”,“某”声字也在之部。所以此诗“膴”字古音当在之部。“膴”字用韵还见于上例5,“止、否、膴、谋”是押之部,每句韵;又“膴”《韩诗》作“腜”。可见“膴”字在《诗经》中本读之部音,而不是本在鱼部而与之部“合韵”。[25]例7《释文》:“芜,音无,或亡甫反,蕃滋生长也。”亡甫反则同“膴”音(《集韵》罔甫切有:膴,美也。《诗》周原膴膴)。是“芜”“膴”古音同,“丰也”之义读之部音。例8“黍、庑”为韵,押鱼部。按,《书•洪范》:“庶草蕃庑。”传:“……众草蕃滋。庑,丰也。”《说文》引作“庶草繁无。”“蕃庑/繁无”与“蕃殖”对举;《文选•东京赋》:“草木蕃庑,鸟兽阜滋。”“蕃庑”与“阜滋”亦对举。“蕃滋”“阜滋”都是反复滋生、孳息义。又,《尔雅·释诂》亦曰:“苞,丰也。”“苞”“阜”古音同,“苞”“芜”同训丰,“丰”都是阜滋义。“无”声字表示蕃滋义的,古音在之部(表示荒义的,古音在鱼部。荒从亡声,亡无对转)。“无”声字为鱼部合口三等,上古鱼部三等合口字常与之部相通,如《鄘风·蝃蝀》“雨、母”,《小雅·巷伯》“者、谋、虎”,《大雅·常武》“士、祖、父”,为之部字合韵到鱼部;《小雅·宾之初筵》“呶、僛、郵”为鱼部字合韵到之部。皆其例。[26]“每”音变为“无”,犹“”音变为“萌”(《说文》:“,灌渝。从艸夢声。读若萌。” 、每对转。“灌渝”即《尔雅·释诂》训“始”的“权与”,《释草》作“虇蕍”)。

次看意义。《说文》:“丰,草盛丰丰也。” 按“丰丰”犹“芜芜”“每每”。“丰”与“豆(祭器)之豐满”的“豐”不是一个字,“豐”是共时的盛,“丰”是历时的蕃殖,引申有盛义。《尔雅》本应作“芜,丰也”,而不是“芜,豐也”。 上古二字音义用法即已混,毛传说:“膴膴,美也”,郑笺谓“膴膴然肥美”,都认为是共时的盛义。但这样就不能理解“周原膴膴”的意义。看例8,“蕃庑”与“蕃殖”对举,“蕃殖”是生息义(蕃是一茬茬蕃生,殖是代代生息),本例也是以黍稷的生植喻人,所以“蕃庑”也是滋生、生息义。例6《绵》诗写古公亶父与其妃大姜率众由豳初迁到岐下,始灼龟卜谋定居于岐原的事。“爰始爰谋,爰契我龟”写定居之始谋,则“周原膴膴”也是“爰始爰谋”的兴句,写春天原野草木滋生,生生不息,以兴周的后代在此土繁衍生息,“本支百世”(《大雅·文王》)。这正是《绵》诗“緜緜瓜瓞”(传“绵绵不绝”)之义。《文选》左太冲《魏都赋》:“腜腜垧野,奕奕菑亩,甘荼伊蠢,芒种斯阜。”明显用《绵》诗之义,“菑、蠢、阜”也都是春天草木禾苗始生之义[27],“腜腜坰野”谓田野春天草木滋生,“奕奕”犹“绎绎”,“菑亩”是一岁一耕植之田,均是生生更息义。又,《左•僖廿八》:“(晋侯)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原田每每”也是指田野草木一春一度滋生,除旧更新之义。杜注谓“喻晋君美盛若原田之草每每然”,显然是取自《绵》的传、笺(可见“膴膴”同“每每”),但舆人之诵其意在于草木一岁一枯荣,除旧更新(“舍其旧而新是谋”)是自然规律,以讽晋文公不要念流亡时楚成王的旧恩,要谋立新功。“原田每每”是“舍其旧而新是谋”的比喻和起兴。如果“每每”是美盛义,它与舍旧谋新就没有什么意义关系了。所以,“周原膴膴”“腜腜坰野”“原田每每”是同样的意义;而《左传》的“新是谋”跟《绵》的“爰始爰谋”也相应,“谋”就是始义(《尔雅·释诂》“肈、基,谋也”,肈、基皆是始义。事之始为谋,胎之始为腜,求子之祭为禖,酒酵即酒母亦谓之谋,详下一小节),正与草木春始蕃生相应。诗每以草木蕃殖为“谋”起兴,正是“一年之谋在于春”的意思。所以,“周原膴膴”谓周原草木蕃殖滋生。“膴”“庑”“芜”的丰盛义,是蕃殖滋生义的引申。

草木蕃殖的本字,《说文》作“每”,“草盛上出也。从屮,母声。”按,草木秋冬零落而来春再生,即是“每”。因为蕃殖而有蕃盛义,所以《说文》也训以“盛”。每每正是一再蕃生之义。《汉书·贾谊传》:“夸者死权,品庶每生。”“每生”犹“蕃生”“繁生”(繁从敏,敏从每——敏捷义即从“每”的一再义来,“繁”“蕃”古音同)。“每”是生生的运动状态。“每”从母声,《老子》五十二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王弼注:“母,本也。子,末也。”母是本始,就有每生义。河上公注:“母,造化也。”母与子,是母身怀胎与子实落成的关系;上一年的结果,即是下一代的开始。二十五章说:“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周行即终始循环,这就是“母”的每每孳息义:“子—母—子…”;反复轮回,也就是“化”(果实作为子——种籽作为母——结果又为子……代代繁衍就是滋,形式转换就是化)。

2.“每”义的虚化

“每”的蕃殖义与丰盛义,及由蕃殖义引申的频仍义(即“每每”),其相互联系的道理非常重要,需稍作讨论。

《周易恒》:“彖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随着四季、年岁周而复始的时间运动,终始相生,除旧更新,生生不息,是万物发展变化规律。所以,万物发展变化表现为“始—终—始……”的循环形式。终始相生,通俗地说就是因果关系,王力先生论就同源词的意义关系就列有因果关系[28]。表现在词义上有三种规律性联系:一是“始”义与“终”义相关;二是终始相生的反覆循环,即除旧更新,在时间线上的事物形式“存—亡—存……”(“有—无—有……”)比次、次叙、更代、变化,其意义与始义、终义的联系;三是因为终始相生的反覆循环,所以“始”义与量的“丰盛”义相关,也与运动次数的“频仍”义相关。上述三种规律性联系,词义上表现为四种意义之间的内在联系:①始,②终,③“始-终-始…”之次序(即 -更替, -变化, -相副相配),④(运动或运动结果)数量多、频仍(即运动的一再、每每)。故生曰化[29],死亦曰化[30];事物生死(即始终、有无)更替的序列、过程亦曰化。《周易·乾》彖曰:“化谓一有一无,忽然而改,谓之为化。” 《方言》十二:“

,始也。,化也。”是变化与开始同义。又如,草木之始曰虇蕍(《尔雅·释草》“其萌虇蕍”),亦曰权与(《释诂》“权与,始也”),虇蕍、权与一语。草木族生曰灌(《尔雅·释木》“灌木,丛木”,“木族生为灌”,注:“族,丛。”族丛对转),灌木就是代代分蘖的聚族之木,故灌木有丰盛义(《西京赋》“嘉卉灌丛,蔚若邓林”薛注:“灌丛、蔚若,皆盛貌也”)。灌木族生而有盛义,犹“每每”有丰盛义。一有一无,更替变化,亦谓之权(“一曰反常”,反常即变化)。虇、灌、权古音近;虇、化对转。[31]

上述四种意义之间的相互联系,具有普遍性。故:

①草木始生曰每,胎之始曰腜(“妇始孕腜兆也”[32]),祈子之祭亦曰腜(字亦作禖),所以孕胎曰母,酒母曰媒(《汉书·司马迁传》“随而媒孽其短”师古曰:“齐人谓曲饼为媒也。”蘖是植物分蘖即分支,孽是庶子即支子,媒孽即滋生蕃盛)。②终亦曰母(《老子》一章“此两者同出而异名”王注:“在首则谓之始,在终则谓之母”),月终曰晦(《左·成十七》:“陈不违晦”注:“晦,月终,阴之尽。”《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朔为月初,晦为月终)。③母子环曰鋂(《齐风·卢令》),配偶曰母(卜辞常见,如“大乙、妣丙”读“大乙母、妣丙”,谓“大乙之配为妣丙”[33]),权变曰谋(《逸周书•成开》“任谋生诈”注:“任谋谓权变也。”《淮南子•主术》“任轻者易权”注:“权,谋也”)。④草木蕃生、丰盛亦曰每,蕃滋故有频仍义(《广韵•贿韵》“每,频也”,《队韵》“每,数也”,《集韵•队韵》“每,一曰常也”)。

①草木之始曰不,乳生曰胚。含糟原酒曰醅(《集韵》“酒未泲”),即始义。时间有终始,空间亦有终始,空间以中央元点为起始(《广雅•释言》“央、极,中也”,极是核心,中央,也是起始),边境即是终止(边境之境即是竟尽义),故②边邑曰鄙。鄙亦曰塞,有不通之义,气不通曰痞,血凝曰衃(凝即不通),凡事之不通曰否(《易》有泰否,泰即通达,否即不通)③凡正位之次曰陪(对转为副),曰配;配偶曰妇,亦曰妃,皆是副位。副与正相为次序。④凡相加益增重曰倍(《孟子·滕文公上》“或相倍蓰”),丘两层曰坏(“丘再成者也”),土上加土曰陪(“重土也”),一稃二米曰秠。

①竹萌曰䈚,麦芽(为糖)曰饴,播植曰时(《尧典》“播时百谷”),乳生之始曰胎,耒耑曰枱。首端即是始。②运动终止曰止,曰时(《大雅·绵》“曰止曰时”马瑞辰《传笺通释》:“时亦止也”),曰待,曰歭,曰竢。③时为节候,本谓四时更替(即“春-夏-秋-冬”代序,《楚辞·离骚》“春与秋其代序”注:“代,更也。序,次也。”《吕氏春秋•尽数》“食能以时”高注:“时,节也。”节、次对转,以次序运动即是更义,《荀子•礼论》“时举而代御”,王念孙《读书杂志》:“时者,更也。”《庄子•徐无鬼》“药者……是时为帝者也”郭象注:“药草有时迭相为帝,谓其土根荣采药各得所用也。”郭庆藩《集释》:“时者,更也”),草木以时更生曰莳(“更别种也。”谓秧苗起而更植。《方言》十二“莳,更也”),人伦更生曰代,反刍曰齝(“吐而噍也”),反即复,刍即始,即复其始。④草木蕃滋曰殖,动物蕃孳亦曰殖。

①草木之始曰才,酒之始曰䴭,亦曰酨(“酢浆也”[34])。人所生曰子,又曰崽(《方言》十)。生曰息。②终止亦曰息,火灭曰熄。止息与不通同义,故杜绝曰塞,曰

(“从一雝川”)。③年岁循环更始曰载(《尔雅·释天》“唐虞曰载”注:“取物终更始”),草木以时岁更生,一蕃为一茬。④草木蕃生曰兹(“艸木多益也”),曰滋。播植曰栽(《中庸》“故栽者培之”,注:“今时人名草木之植曰栽”)。动物蕃生曰孳,曰字。行为重复曰再,曰孜(“汲汲也”)。

①茅秀曰荼(《国语•吴语》“望之如荼”注:“荼,茅秀也。”《尔雅•释草》:“蔈、荂,荼”),秀即花或穗抽出,也就是“由头”“肁始”之义。酒之始曰酴(“酒母也”),丝之端曰绪。②闭塞曰

,通作杜(《汉书·叙传》“塞隘杜津”)。③次第相续相更换,曰畬(“二岁治田也”,即一年耕一年休),曰除(“殿陛也”,谓阶梯层级相次序。《唐风•蟋蟀》“日月其除”,谓昼夜日与月次序运行,故曰“岁聿其莫”——岁忽忽然暮),曰叙,曰序,对转曰渡(运动完成一程,即是开启下程,为渡)。④聚曰都,众亦曰都(《汉书•儿宽传》“尝为弟子都养”师古注:“都,凡众也”),“皆共”曰徐(《公羊传•成十五》“鲁人徐伤归父之无后也”注:“徐者,皆共之辞也。关东语。”“徐伤”即都伤、皆伤),曰舍(《论语•季氏》“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孟子·滕文公上》“舍皆取诸宫中而用之”,“舍”即“(无论什么)都”[35]),曰诸,曰余(“语之舒也”,余谓丰富盛多),曰者(“别事词也”,即类聚下的分别),对转为庶。

①草木之始曰荄,豆根曰豆萁(根与基同义,萁之言基始),婴儿之始曰孩(《老子》二十章“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谓如婴儿尚未成胚胎,“未兆”即未始)。肉酱以酒母发酵酝酿而成者曰醢(《周人•醢人》注“杂以粱曲”,曲即酒母)。②草木子实曰核(《尔雅·释木》“桃李丑,核”注:“子中有核人”),子实是上代之终,下代之始。凡终曰亥(对转为极)。③草木以时枯荣循环曰稘(“复其时也”,即时之轮回),凡时间一轮更始曰一期,病状一有一无轮回更换曰痎(“二日一发疟”),变更曰改。④两兼曰晐(“兼晐也”),又曰垓(“兼垓八极地”),多曰㚊(《广雅•释诂三》)。

上举各组同源关系中,四种意义平行互证。说明词义系统中,凡物的丰盛义与物的始生义,常有因果关系;物量的丰盛,与物生命终始交替运动的频仍,也有因果关系。由此,我们理解“每”作形容词的丰盛义,与它作副词的频仍义,其间的联系,都是基于“每”的终而复始的再生义。表频仍义的副词“每”,与形容词“每”的意义的联系明显。《大戴礼记》卷五:“与小人游,如履薄冰,每履而下,几何而不陷乎哉。”王聘珍《解诂》:“每,频也。”[36]《左·成二》:“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每出,齐师以帅退入于狄卒。”《左·成十五》:“初,伯宗每朝,其妻必戒之曰……”此二例“每”是每次义。“每”的频仍与每次义,都是由“每”的年年载载一再蕃生义引申来的,都是副词用法。上举“每生”的“每”,也是副词用法。

因此,表示动作行为频仍的副词“无1”,应当与具有丰盛义的词有关联,而“无”字本身并没有丰盛义及相关的滋生义[37],文献中表丰义的“无”及从无得声的字,本字当是“每”。“无1”当是表频仍的副词“每”。

“无1”读为“每”,所以《文王》“无念尔祖”(五、六两章均见),“无念”就是“每念”“常念”。此二章是对来为文王助祭的殷遗民所言。“尔祖”指的是纣之前的殷商先祖,他们也都是受天命的有德之人,所以要“聿(述)修厥德”,即再续他们先祖的德(纣中断了这种德)。“无念”犹“每怀”,《小雅·皇皇者华》《大雅·烝民》都有“每怀靡及”,谓征夫常念家人却未能相见[38]。“每怀”犹“每念”(“念”是念祖,“怀”是怀家)。从前人的解释上看,“无念”的“无”被视为无义,“每怀”的“每”则否。这跟“无”“每”音变相互靠近[39],从而“每”可写作“无”有关。“每”之作“无”,犹“母”之作“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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