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东晋385—433)
谢灵运的独创性在于他的山水情怀。他扑向故乡,抓紧泥土,朝廷又将他拽回去……这种生存的二元结构是如此典型,所以他被唐朝的大诗人反复眺望。生存的悖论固定了山水这一审美符号。谢灵运开了一个头,王维、孟浩然、李白等发扬光大。官场与丘山之间所形成的历史性张力区,唐宋诗人们活跃于其中,显现并拓展这个张力区,消耗它的审美可能性。
贵族才子谢灵运生逢乱世,被阴险而残忍的皇帝送上了断头台。
中国古代的山水诗,在三国时代曹植等人的笔下趋于成型。曹植存诗八十首,寄情于自然风物的不少。曹氏父子、建安七子的山水情怀都值得研究。曹植贵为魏国的王子,受到曹操的宠爱,封陈思王,却郁郁不得志。兄长曹丕老想杀他,逼他七步写诗。曹植给人的印象,是个忧郁多思的美少年。他曾经跟随曹操远征乌恒,能骑马射箭。他有政治抱负,希望能为国家效力。于是曹丕防着他,想杀他,如同南唐李煜的太子哥哥想杀李煜。历代皇宫里,这类杀机司空见惯。隋炀帝杨广不仅杀哥哥,他把父皇杨坚也杀了,江山美人双占,将一代佳丽宣华夫人抱到怀里。宣华夫人是陈叔宝的妹妹,艳而典雅,胜过陈国的头号美女张丽华。
古代多战乱,乃是因为权力总有无限膨胀的空间。而现代社会,必定压缩这空间。权力有各种变式,比如:资本和技术的权力,媒体的权力。指认这些变式,才能压缩形形色色的权力之越界扩张,催生它的制衡元素,维护生活世界的完整性。
曹植寄情于山水,盖由于不得志。他才华奇高,俊美而善良,待人平和:“性易简,不治威仪。”才高使他受迫害,善良让他无限忧伤:善良者希望远离腥风血雨、骨肉相残。岂知他人品越好,越招来皇帝哥哥的猜忌。
曹子建纵情于中原大地,林木鱼鸟,湖海神怪,皆为他的情感所笼罩。名篇如《赠王粲》、《赠白马王彪》等,皆有忧郁、忧愤之山水扑面而来。
中国幅员辽阔,奇山异水无数,蕴藏着美的丰富矿藏。不过,山水之美并不会自动呈现。屈原、宋玉、贾谊也不得意,他们尚未揭示出山水诗这样的审美符号。庄子有这意向,却不写诗。
人世千年纷扰,山水永远自在。二者的巨大反差形成张力。而古代皇权覆盖两千年,这股张力周而复始。山水之美妙、拙朴、雄浑、勃然,对应着权力场之扭曲、诡谲、凶险、无奈。
这是中国古代诗歌的独特性。外国诗人可没有那么多山水诗,他们赞美神,歌颂爱情,沉思人性……
如果山水诗从建安时代算起,那么到宋代,好诗大抵已经写完。山水诗词作为一种审美符号,将自身消耗殆尽。为时大约一千年。
山水之美乃是古代“入世”意志的投影。道家讲出世,其对应物也是皇权。道家并没有完成自身的独立性。老庄的思考在今天亮出了它的古代边界。它在今天全球化背景下的强劲生发又当别论。
古代山水的无限朴拙,是在官场的百般扭曲中得以显现的。诗人们都是官员。歪官也写山水诗、田园诗,诗瘾还不小,虽然歪官通常写歪诗。
魏晋一度儒教不兴,道教盛行,玄言诗成百年风尚。玄言诗偏重玄理,却已蕴涵着可观的山水元素。东晋王导、王羲之、孙绰、谢安、许珣、庾亮、庾翼等人,每聚会,不发几句玄言诗是不过瘾的,这些人又多是政坛、军界的大人物。
举谢安为例,这人颇有趣,他先隐于会稽(今绍兴)上虞东山二十年,携妓谈玄,名播士林了,然后带一身山林气走进官场,看人专看有没有山水气。孙绰更妙,他看某官员不顺眼,鄙夷说:“此人神情都不关山水。”孙绰的文章当时称第一,他是王羲之、谢安的好朋友,山阴兰亭雅集的活跃分子。孙绰的这句名言在士林中流传了几百年。南宋姜夔的山水诗写得好,朋友对姜夔开玩笑说:“处处山川怕见君。”而唐代,有王维和孟浩然的山水诗派。
东晋的山水符号比西晋更大,原因可能是:东晋王朝偏安于江左,七八个累世大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官场之翻云覆雨更厉害,弄权高手们长期恶斗不休。厌倦官场成了“人之常情”,再经玄风一刮,遂成“山水神情”之大观。顾恺之的山水画,谢灵运、谢眺的山水诗,陶渊明的田园诗,应运而生,佳作纷呈。
山水之能呈...
诗人们不去奔官场,青山绿山便沉默着,一如它亘古以来的那个样子。山就是山,水就是水,树就是树,石头就是石头,“一只鞋子就是一只鞋子”(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语)。然而,从来就没有一座绝对沉默的山,它在动物眼中也会呈现出某种情状,何况遭遇到人的眼睛。一切自然物对应着人的生存,远到星系云团,近到身边的蚂蚁。
山山水水向汉语艺术“蜂拥”,始于魏晋,盛于唐宋。
田园诗则例外,陶渊明横空出世,把田园诗写绝了,他几乎垄断了中国一千五百多年的田园之美、乡野之美。唐朝不乏渊明的追随者,未能形成可观的田园诗派,盖由于无人能超过渊明。比如诗圣杜甫写乡村,诗句那么美,散发出来的还是“渊明气味”。宋代大诗人,从欧阳修到苏轼、黄庭坚、李清照、辛弃疾、陆游……个个对渊明顶礼膜拜。
今天,陶渊明的意义显然更大:人与自然的对歭局面若持续下去,将导至不可测量的灾难性后果,迫切需要一种渊明式的投向大地和天空的温和目光、审美情怀。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同时代的人,谢氏、陶氏都是东晋大族。东晋初年的征西大将军陶侃,是陶渊明的曾祖父。陶氏几代下来,渐成小族,到陶渊明,已走到贫困的边缘,需下地耕种,辗转于田畴,与乡下诸多“素心人”相伴到老。这反而成全了大师:“文化基因”在广袤的大地上生根发芽。
谢氏一族则日趋兴旺,高官频出,到谢安、谢玄两代进入鼎盛期,有数十年光景。谢玄是谢安的侄子、谢灵运的祖父。
东晋后期的谢家,其显赫的程度,和东晋前期的王家相似。王谢两家长期通婚。谢灵运的母亲刘氏,是王献之的外甥女。
谢灵运生长于东晋末,灵运二字,并不灵运。他出生后一个多月,谢安去世。谢安不仅支撑着谢家,更支撑着司马氏的晋室。谢安倒下了,东晋王朝风雨飘摇。后四年,谢玄死。
谢安晚年,曾指挥著名的淝水战役,以八万晋军击败中原秦军八十万,阻止了北敌南犯。秦王符坚吐血而亡。这人是氐族,称雄于中原。
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谢安率领幕僚和一群歌伎饮酒赋诗,惹得朝野哗然。前线有谢玄的战报传来时,谢安正在建康(南京)的乌衣巷中与客人下围棋。他把文书略看了看,放到一边,继续与客人下棋,落子不乱,神情淡然。客人心想,前线传来的恐怕不是好消息吧?他哪里还有心思下棋,惴惴问主帅:淝水之战如何?谢安不答。当时朝廷舆论,持悲观论调者甚多,以中军将军桓冲的杂音为最。那秦王符坚号称率兵百万,投下马鞭可以切断长江水。而谢安竟在千里之外饮酒下棋……室中棋客色变,再问时,谢安轻松地说:小儿辈破贼矣。来,吾二人下完这盘棋。
小儿辈指晋军前锋都督谢玄。
不过,谢安那一天送客时,由子步子急促,木屐撞断一齿,跛行多时而全然未觉。这表明,他刚才下完围棋,是有意展示风度。名士遇事不乱,处惊不变。大名士接到前线大捷的战报仍专心下棋,落子闲雅,这风度,要传遍天下并载之史载的。北方胡寇闻之胆寒。
谢安的风度,谢玄、谢石的赫赫战功,晋人几十年传颂。
而镇守荆州的桓冲,由于战前对谢安说了不少风凉话,深觉内疚,没脸见人,竟一病而亡。
谢安听说后,叹曰:知耻莫如桓将军!
谢安战前以风流造势,其实也是做给秦军看的,他深知符坚骄横不可一世,引诱符坚轻敌冒进。符坚一武夫,有勇无谋,八十万人被八万晋军打得大败,兵败如山倒。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成语,就源于符坚的八十万秦军淝水之败。
京城建康保住了,晋军还打过长江去,晋室似乎从此无忧。
谢安功成身退,欲回会稽东山度余年,却在途中病倒。他接到快马送来的家书,得知谢玄的孙子谢灵运降生于会稽郡始宁县(今上虞县西南),十分欣慰。他很想回去看看重侄孙,但已经力不从心了,几天后去世,享年六十六岁。谢安生前为太保,朝廷追赠,冥衔升一级,为太傅。太傅是帝王师。史称谢安为谢太傳。
谢灵运生于太元十年(385)的八月,降生十余日,便见满屋子飘荡着白色的东西,他后来才知道,那叫招魂灵幡。
谢安的东山别墅,灵幡百日招魂,道士巫婆各施法术。
谢灵运尚在婴儿期,周遭弥漫着死亡的色彩、气味、声音。
数月后,他父亲谢瑍也死了。家中设灵堂,又是那些白色的东西随风乱飘。有个穿戴整齐的人躺在灵床上,寿衣随风而动,身子一动不动……
谢家有人说,不该给这男孩儿起名起个灵字,这人立刻被族叔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灵运,是要带给谢家灵光和家运的。
灵运三岁,祖父谢玄告老还乡,朝廷念他功高,加官进爵,并以会稽内史的身份闲居东山别墅。这个职务,王羲之曾经担任过。
谢玄居东山一年,也去世了。
谢灵运是谢玄唯一的孙子,服丧三年后,袭封康乐县公,食邑二千户。这是个可观的数字,二千户人家要向康乐县公缴纳赋税,并服从劳役。
谢灵运落到了一个超级富贵窝中,小小年纪已是大贵族,大富豪,所获遗产丰厚,食邑岁入巨万。他头上顶着家族的大光环,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对他礼数有加,避退三尺。他首先是康乐公,其次才是谢灵运。会稽郡风景如画,他坐画船,乘安车(一种两匹肥马拉的有宽敞座位的马车),游山玩水,前呼后拥的。母亲刘氏说,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当年王右军在会稽郡做内史(太守),并不张扬。谢灵运笑道:王家风度过时了,现在天下士子追随谢家。谢太傅居东山时,不亦是兴师动众畅游浙东么?
少年谢灵运登山利索,一蹿几百丈。会稽郡内稍有名气的山他都去爬。王谢风流,爬山是必不可少的功课。登山临水,极目天地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谢灵运站在天姥峰上,朗诵《兰亭序》。
他自幼入学馆受名师指导,读书很用功。当时,江南以至中原士子们所仰慕的王谢风流,学问第一,官位第二。王谢两家,更有一整套严格的、行之有效的家学。王谢几代子弟,入仕者甚多,既能建功立业,又能悠游于官场,为其他大族所叹服、仿效。东晋贵族对文化的传承显而易见。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蜿蜒绵长的山阴青石古道,紧挨着烟波浩淼的鉴湖,道旁古木森森,奇鸟翔集,桂花成阵,大画师顾恺之曾作画,带去建康城,皇帝老儿为之倾倒。王献之又赞美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谢灵运喜欢走这条山阴古道。他自幼读诗书,览书画,追慕魏晋高士,对培养山川美感显然有帮助。
这一天他又轻车上路了。途中,他停车爬上古树,高翘腿,微闭目。他认为名士风流就要高翘腿,必要时跳将下去,脱光衣裳裸奔一回。西晋大名士刘伶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时为七月末,古道上吹着鉴湖的凉风,舒服极了。谢灵运身穿华服也罢了,还拖着长长的裙裾,平时显摆颇得意,几个仆人跟在他的身后,各执一端裙裾,走大街穿小巷,路人纷纷称奇。谢家子弟要风流,谢灵运的风流乃是自创新招。
这会儿,他下车走了一段古道,忽然称热,动手脱衣裳,什么带子坠子扇子,一并扔了,抬脚甩木屐,大半个身子已裸出去,吓得路上的越女惊叫,山阴汉子怒目而视。当然,没人敢对谢家少爷动手,谢灵运的仆从个个善拳脚,能使几种兵器。
仆从好说歹说,哄着谢公子把衣裳穿上,为他前后打扇。
谢灵运说:早晚我要裸奔一回。我是当今刘伶!
一个随行清客提醒他说:公子比那刘伶漂亮多了。
谢灵运笑道:我要刘伶的放浪,嵇康的容止,王戎的智谋,山涛的官位。
清客笑问:还有那位醉酒六十天、拒绝做司马昭女婿的阮步兵呢,你要他什么?
谢灵运吟阮藉诗曰:我欲“郁然思妖姬”!
这少年摸摸自己脸上挺直的“王氏鼻子”,又说:邻家若有美少妇,我每天都去套近乎。军中死了漂亮女兵,我连滚带爬去哭她,哭她三天三夜!
清客捋须道:堂堂康乐公,何须套近乎。普天下的妖姬,觅之有何难?
谢灵运说:这个你就不懂啦。魏晋风骨,王谢风流,二百年来本是一家。
清客惊叹:康乐公出奇语矣,少年有此识见,他日名震士林!
谢灵运受了夸,心下舒坦,赏给清客一把有谢玄题字的扇子。他今日去山阴城的会稽郡府,拜见内史王凝之,也是走亲戚。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他的夫人谢道韫,是谢玄的姐姐、谢灵运的姑奶奶。
谢道韫已是白发苍苍,精神却好,风度犹佳。她写咏物诗,有个形容雪花的名句,别人形容雪花,“撒盐空中差可比”,她说:“未若枊絮因风起。”族人戏称她“谢柳絮”,她欣然接受。
谢道韫年轻时才貌俱佳,曾经看不起王凝之。书圣的七个儿子中,小儿子王献之才气超然,“风流为一时之冠”。谢道韫的弟弟谢安,更是貌比潘安、才比诸葛亮。谢道韫小瞧王凝之也不奇怪。但夫妇相处几十年,道韫看凝之渐渐顺眼了。
谢道韫不仅写诗,她还练长剑。秋风里,冬雪中,人影、剑影舞成团,入冬更有雪影……
谢灵运到山阴城住了三十多天。姑奶奶教他写诗,带他练剑,给他讲解“二王”书法的妙处,夸他既有灵性,又有学习的劲头。灵运偏着脑袋对姑奶奶说:谢太傅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谢道韫“大奇”,她一把搂过可爱的小侄孙,想念去世的谢安、谢玄、谢瑍,泪湿罗衫。
谢灵运小小年纪,已知追随谢安的风度,真是谢家之灵运。灵运初生时,谢氏家族连丧英才的悲惨光景,将一去不复返。
王凝之、谢道韫夫妇,深信着这一点。王谢两家,百年内的前后两大“首望”之族,族运必定长远!
王氏一族,从秦汉到魏晋长盛不衰,族运胜过刘邦、曹操的国运。谢氏家族能有这般荣耀吗?
王家人和谢家人,都对天资不凡的谢灵运寄予厚望。
山阴好玩,英俊少年不想走。
姑奶奶家里有个小侍女,叫做辛奴儿,在谢灵运看来是生得极好,容貌体态初显“妖姬”情状,举步屁股要扭,哼曲脖子要转。谢灵运拿眼睛连瞅她三次,她会羞涩地回望他一次。
有一次,辛奴儿给谢灵运奉茶,无端打碎了茶碗,滚烫的茶水溅到谢灵运的手上,他自己疼得哎哟一声,倒去关心辛奴儿,拿绢帕擦拭她腿上的茶叶。辛奴儿只不动弹,小脸儿羞得通红……
姑奶奶在堂上,心明眼亮呢,却只当没看见。
毕竟灵运年幼,这孩子若是情色发动过早,对将来的文化修养、政治智慧均有不利。士族培养“佳子弟”,有代代相传的经验。而一般暴发户纵容儿子,往往出纨绔……
谢灵运带着一群仆从回始宁,辛奴儿躲在厢房门后,美目送他上路。他登车回首,与辛奴儿含苞欲放的目光接上了。
这一年(396)的九月上旬,东晋的京城建康出了大事:孝武帝司马昌明死在一个姓张的美姬手上。
东晋几个皇帝当中,司马昌明是比较出色的,他和胞弟司马道子都是强势人物,扭转了晋室衰弱、权臣当道的局面。他重用的谢安、谢玄皆为忠臣,淝水之战打掉了北方秦国的威风,使其一蹶不振。南方对北方形成了军事重压,晋军北伐,有望收复中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国有旦夕祸福。
时近重阳节,皇帝设便宴款待官员,张美姬坐在司马昌明的身边,占据着本该属于皇后的位置,满面春风接受群臣的朝拜。这女人快满三十岁了,不乏驻颜术和心术,能媚惑君主,却处于宫中宠姬的敏感期,地位上不去,容貌要衰败。席间,司马昌半开玩笑对她说:张姬啊,你快老啦,朕对宫中的小妖姬感兴趣,你看这事儿咋办?
张姬顿时不乐。
官员中有几个属于皇后派系的,同声哂笑,举酒相属,似乎是在预祝张美姬早日成“废姬”。
张姬此刻醉颜通红,旁人也看不出她是气得脸红筋涨。她恨恨地嘀咕:你嫌我老,我要你死!
司马昌明扭头问她:说啥呢?
张姬随口回答:山阴贡酒好香。
司马昌明本是豪饮,听她称赞山阴贡酒,不禁一笑,举觞喝下去,复与司马道子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张姬还在嘀咕:你嫌我老,你嫌我老……
皇帝喝醉了,是夜,仍与张姬同寝于夏宫清暑殿。他席间说的那句话,也许真是开玩笑,但张姬酒后辗转于枕席,越想越生气。她连年侍寝的“专宠龙床”,眼看要被宫中那些个小妖姬占去,与皇上情话绵绵,颠龙倒凤,生下许多皇子。十几岁的小妖姬个个神气,“艳力持久”,她张美姬成转眼废姬,宫里宫外受人欺,家人族人遭遗弃……张姬有她自己的“历史观”。她耳闻目睹的宫闱事件,形成了她的“历史经验”,加上酒力一逼,妒心膨胀,恶念横生,这女人,竟然用夏天的薄被褥把皇帝闷死在龙床上。
侍婢听到了张美姬的嚎叫:你要我老……
司马昌明喝酒过量,人已进入浅昏迷状态,张姬臂长力大,哼哼唧唧出恶气,拿被子闷他,把他闷成了深度昏迷。可怜的孝武帝两腿一蹬,死在爱姬的两条玉臂之下。过分宠爱女人是他犯下的一个错误:皇帝爱美姬,美姬同样爱皇帝,这爱,在她可能失宠的时候转变成了恨。
至尊男人出言不慎,遭此横祸。
张姬见帝死,吓一大跳。
席间一念起,天下祸乱生。
张姬串通心腹侍婢、太监,对外称孝武帝痰火攻心而“暴崩”。
她急中生智:向会稽王司马道子报丧时,一身素服,暗施脂粉,面白而唇红,玉齿闪闪烁烁,哀容不掩艳色。也许司马道子多年来对这位大艳姬印象鲜明,对她编的故事一概相信。
翌日重阳节,太子司马德宗迅速登基,称安帝。这男人却是白痴,司马道子举他做傀儡,改组政府,重用一班活蹦乱蹦的“速进之臣”,同时削减几个大州刺史的兵权。不料,削兵权捅了马蜂窝。年底,州刺史、郡太守纷纷以清君侧的名义,调兵遣将,剑指京城。
司马道子抓兵权太急,其智商也有限。
张姬弑帝,瞒天过海保得一条性命,却让晋王朝再一次陷入乱局。这女人活在她自己的视界内,不可能倒转视线掂量种种严重后果。情心生妒意,左右了她的意识向度。她只是酒后醋意大暴发,意外闷杀了和她同床共枕若干年的老男人。
司马昌明死,谢家高度紧张了。
谢安的孙子谢混,是谢玄之后的家族头领,他的官最大,娶晋陵公主为妻,是孝武帝司马昌明的驸马。白痴安帝立,司马道子专权,谢混为保全家族的地位而调整依附对象,转投司马道子的麾下。
乌衣巷中的谢家暂得无事,会稽郡的王谢两家却遭殃了。
新安太守孙泰,也是三吴之地五斗米教的教主,他暗中兴兵反晋,被司马道子发现了,派兵缉拿,满门抄斩,只逃了一个侄子孙恩。孙恩到海岛上聚集了孙泰的大量信徒,弃耜操戈,攻打会稽郡。太守王凝之抵挡不住,和他的两个儿子一同被杀。谢道韫挥剑连砍数人后,也被擒,但孙恩没杀她。
次年,晋军从建康杀来,一度夺回山阴。孙恩聚兵再攻,把城池夺了回去。谢氏家族的四个年轻军官死于血战中。
山阴大战期间,谢灵运跟随母亲躲到钱塘去了。
孙恩反晋,三吴八郡大乱。世居荆楚的桓玄趁机拥兵自重,威逼朝廷。他的大军从荆州出发,旌旗蔽空,浩浩荡荡开进了石头城,驻扎在秦淮河畔。他还想驻军乌衣巷,受谢混一顿抢白,才打消了进占乌衣巷的念头。
桓氏家族,几代人对乌衣巷羡慕得无以复加。桓玄是个大军阀,对艺术品有嗜好,尤爱二王书帖,不惜重金收购。他父亲桓温,就从王羲之的手中讨过几件墨宝。
桓玄带兵雄踞建康,他想当皇帝,根本不把司马皇族放在眼里。即使是司马道子这样的霸道人物,在他面前也只能忍气吞声。然而有个将军不买桓玄的帐,此人是驻镇京口的刘裕。
庶族出身的刘裕,后来终结了晋朝。
刘裕早年是个穷孩子,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扔掉他,婶婶闻讯赶来,在荒野草丛中把他找回,以乳汁喂养,宁愿让她自己的婴儿饿得哭叫。刘裕长大了,自学了几个字,像刘备一样以编织草鞋为业,像刘邦一样结交村里的泼皮无赖。
孙恩反晋之初,晋大将刘牢之到京口(今江苏镇江市)征兵,刘裕应征入伍,迎战孙恩部卒,勇猛异常,很快成了刘牢之帐下的一员虎将。桓玄大军入建康,夺了刘牢之的兵权。刘裕避其锐,退居京口观望。他劝失掉兵权的刘牢之随他往京口,牢之不从。这位淝水之战的功勋大将,在建康昼夜奔走,联络一些军人,密谋推翻桓玄。不料密谋泄漏,刘牢之反被桓玄捉拿,斩首弃市,头悬于秦淮河上的朱雀桥。
刘裕长居京口,不慌不忙地培植势力。他受命与孙恩战,收编了孙恩的大量人马。孙恩数年间聚兵数十万,与晋军苦战,终于不敌,跳海自杀。他的信徒和妻妾几百人也跃入大海的波涛,时人称之为“水仙”。
几年内发生的所有这一切,皆由于皇权旁落。从汉末董卓乱,到魏晋南北朝的数百年间,想当皇帝的人,数都数不清。
公元四世纪末,一个张妖姬闷死了晋武帝,重新拉开了乱世的老戏大幕。谢灵运的命运将被如何书写?
谢灵运十六岁迁居乌衣巷,依然过着锦衣玉食、肥马轻裘的日子。他仰慕晋陵公主的仪态,追随从叔谢混。谢混也是“美姿仪”,文采风流冠绝一时,有王献之再世的美誉,晋陵公主满心欢喜地嫁入乌衣巷的谢家。而当年的新安公主不惜以逼婚的手段,把已有妻室的王献之抢到手。
王谢风流到极致了。
自晋室南渡以来,百年间一代又一代的王谢佳子弟,其生存向度,乃是艺术与爱情。权力欲退居次要。这也是必然趋势:艺术、爱情的份额增大,权力欲会收缩它的地盘。王谢两家大抵是“保皇派”:王家出过一个逼宫的大将军王敦,被丞相王导以武力剿除;谢安做丞相时,军政两摄,未曾萌生过代晋的阴谋。这种智慧耐人寻味。保家族兴旺的前提是拥护司马氏。如果王氏或谢氏取代了司马氏,那后果,将重演司马氏取代曹氏的历史悲剧。当初诸葛亮忠于蜀国后主刘禅,嵇康、阮藉鄙视司马昭的篡魏之心,他们的心境,盖与王导、谢安同。
值得注意的是,上面提到的几个人,都有极好的文化修养。
文化究竟是什么东西?软实力之“软”究竟软在何处?
文化无非是:看事物更广泛、更深入一些,能多方掂量人性。而软实力的发力,乃是弱化权力意志,强化生活智慧。
书圣王羲之拒绝做宰辅大臣,沉醉于汉字的书写艺术、与郗璇琴瑟和谐几十年,生活智慧上升,权力意志下降。王羲之的家族意志也要服从他的生活及美学向往。
可惜漫长的古代,这种智慧没有推广的空间。目光长远的文化精英也寥寥。尽管历史惨剧一再上演,还是有很多人绞尽脑汁想做皇帝,想当“头霸王”。
谢家子弟生活在著名的乌衣巷,谢灵运和他的一帮堂兄从弟,华服出游诗酒留连,安车与肥马来去如风。这些贵族子弟,一个个英俊潇洒,目如朗星,面如傅粉。有些少年要傅粉的,说是追随三国时的何晏,他们的举止也趋于女性化。荣华富贵几代人了,以家学、家教为炫耀,以才华风度知名于世。谢混带领下的谢瞻、谢晦、谢灵运、谢弘微、谢惠连、谢方明……皆是诗人,棋手,书画好手,美食家,美饰家,玩耍戏谑的行家。没人举止粗暴,甚或目露凶光。精致生活几十年,器皿的光泽和女性的美目交映生辉。这种老贵族家庭的生活常态,这些温和而有教养的佳子弟,要他们在短时间内换成一副凶相,“虎行狼步”,杀人如麻,无疑是天方夜谭。
盛唐,南唐,北宋,百姓生活好,哪能识干戈?
冷兵器时代,野性兽性不能充分调动并长期保持,则幸福家园难保。生活世界的智慧无力面对突然逼近的刀枪。
皇权一旦失控,明里暗里的刀枪都竖起来了。
乌衣巷的好时光已经屈指可数。
眼下还好,晋陵公主还住在这儿。司马德宗还在皇位上。
桓玄的荆楚兵驻扎在秦淮河边,耀武扬威,马队全城奔突。而桓玄本人优哉游哉,今日入宫吓皇帝,明日到乌衣巷拜访谢家。他喜欢清淡,崇拜谢安,几乎逢人便问:我比谢太傅如何?王羲之的外孙刘瑾当面嘲讽他。这桓玄多年练书法,草书有些功底,于是又屡问别人:“我何如王献之?”王谢家人讽刺他,他打个哈哈罢了。他拿走了顾恺之画会稽山水的几幅名画,邀请谢混、谢灵运同赏。他点评名画不到位,谢灵运要纠正他。桓玄并不生气,伸出大手摸摸谢灵运的头,称赞十七岁的谢灵运“貌好才高”。
桓玄是与谢安、王献之同时代的人,生得高大威猛,有桓氏家族的体貌特征,却染了不少文墨气,对谢家人礼数周到。
当年的太尉或大将军廋亮、庾翼、郗鉴、谢安,谁不是一流的艺术家呀。
有一天在朱雀桥上,谢灵运问桓玄:将军拥有荆楚,占国土一大半了,为何还要学王敦逼宫、抢龙廷?
桓玄一愣,竟然无言以对。谢混在旁边,忙做手势阻止谢灵运。这少年瞪圆眼,再问:刘牢之将军打败符坚有大功,为何要把他枭首、把他的头挂在这朱雀桥上?
桓玄说:他降我又反我,故诛之。未灭他三族,已是念他有功了。
谢灵运喊道:秦淮河甚是妩媚,朱雀桥如此漂亮,为何桥上偏偏要悬挂血淋淋的人头?!
桓玄面有愧色,掩饰说:这桥上行人多嘛。
朱雀桥宽二丈余,走得驷马高车,日行数千人。
夕阳照在秦淮河上。桓玄伸手抚摸谢灵运的肩膀,谢灵运厌恶地躲开了。
桓玄注视河面的金波良久,徐徐道:我不会难为王谢子弟的。
不久,桓玄进位丞相,加九锡。
他一步步将京师的各种势力摆平。逼安帝禅让皇位给他,耍了不少花招。有学者称,这类禅让把戏的始作俑者是曹操。
403年十一月,桓玄要正式当皇帝了,跑到安徽当涂的九井山去筑坛,祭祀天地。
京口的刘裕也在等着这一天。日后他举兵讨伐桓玄,就是师出有名。他找了一个文武双全的搭档名叫刘毅。刘裕、刘毅情同兄弟,夜里畅谈时,往往抵足而眠。他俩暗中准备合力攻打建康。
刘裕入京参加桓玄的登基大典。二人十分亲密,搭着肩膀说话,脸颊相挨如同热恋情侣。桓玄对群臣夸赞刘裕说:“裕风骨不常,盖人杰矣!”刘裕则称颂新皇帝的圣德,献上了奇珍异宝。
刘裕在京城待了半个月,每日与新皇帝欢宴,大醉而不忘臣礼。桓玄暗喜,寻思这江山是坐稳了。他与桓氏族人举酒同庆。岂知刘裕回京口,立刻发动庞大的军事机器。刘裕的好兄弟刘毅,此间已将军力部署完毕。
于是,打起来了。
谁跟谁打不重要,要紧的是:双方拉开架式大打。犹如近年来的那些个打架“作品”:武林中人随便找个理由,拉开招式打将起来。
刘裕的军队打得艰苦,打到建康城外时,犹未分出胜负。刘裕本人赤膊上阵,狂舞长刀,差一点死于桓玄的大将皇甫敷的戟下。论武艺他不敌皇甫。他身受几处伤,气喘吁吁背靠大树,闭目等死。在他即将被长戟刺穿咽喉之际,部下发箭射倒皇甫。刘裕这才负痛挥刀,鼓足最后一口气,砍下了对方的人头。建康守军士气大减。
桓玄连损几员大将,抛下了龙座,放楼船逃向浔阳。他和儿子桓昇在船上抱头痛哭。顿顿咽不下米饭,每吞一口饭,需要儿子使劲抹他的胸口。江行数日,夜月如轮,清波有声。父子抱头哭够了,开始思念荆楚大地的好时光……
何苦争帝王!然而,悔之晚矣。
当年,大将军桓温就想当皇帝。现在儿子干成了父亲想干的事,却落得千里大逃亡。
终于未能逃脱。刘裕将他捉拿,“慢刀”枭首。
桓氏家族俱灭,几百颗人头落地。“重量级”的人头再次挂到了朱雀桥上,小民万人往观,嗟叹不已。仅仅数月前,那桓玄骑宝马金盔银甲,何等的威风……
谢灵运每日徘徊于秦淮河畔,不愿走近桓玄人头。
夜来做梦,梦回山阴道上的佳山水。醒来泪湿枕头。人间多少事,谢家少年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呀,老是要杀、杀了又杀?
谢灵运把桓玄送给他的几幅草书藏起来了。
谢混彻夜不眠,紧张思考对策。乌衣巷边的秦淮河,吹来阵阵血腥的风。他必须千方百计保全谢氏家族度过难关。他对晋陵公主叹息说:桓玄尚知文墨,那刘裕只是一介武夫!
公主默然。司马皇族尚且难保……
刘裕带兵进京,一月之内,把晋安帝处理成儿皇帝。
他权倾朝野。昔日的好兄弟刘毅,对他侧目而视了。
兄弟俩都瞅上了建康宫中的皇位。暗里提防对方,当众友情如故:坐同席,出同车,互夸才德,互赠良驹……
谢混决定:将几个谢家子弟分别送到刘裕和刘毅的幕府中。家族欲自保,须走两条路。夏未秋初,谢混将带谢灵运跟随刘毅去江州。
这一年,谢灵运二十一岁。已娶妻,大约他并不满意,后来写诗为文,没有一个字提到她。
谢灵运从钱塘来到乌衣巷,已有五、六年。现在将要离开了,他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伤心预感。谢家居乌衣巷近百年,画栋雕梁,精美庭院,一代又一代谢家子弟俊彦辈出……谢灵运徘徊于深巷,低着头,暮春小雨随风扑面。
远处有个寺庙,和尚们的诵经之声隐约可闻。
谢灵运近来忽然对佛学有感觉。尘世血腥一浪盖一浪,撞击着年轻人的心。透过层层血光,他看见了祥云之上救苦救难的慈悲佛主。他开始学习梵文……
这个暮春的下午,谢灵运失魂落魄走在乌衣巷。谢家的门,王家的门,有过多少欢快的身影两边穿梭,子弟切磋诗文,男女约会黄昏,小孩儿整天疯玩……
雨丝飘在天地间。情绪激荡于方寸间。
此时的谢灵运,隐隐约约渴求着什么,但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和尚的诵经声并不能带给他全部的慰藉。
久违会稽佳山水,此去江州看庐山。
山川拨动了谢灵运的心弦。
如此强烈的震颤,令他殊觉意外。山阴道上的记忆向他扑来,他仰面吸一口长气,缓缓吐出去。这个神奇的下午,这恐怖生存的间隙与停顿,绵长的沉思接上无边的雨丝。
他快要走到乌衣巷口了,巷口的那棵老槐树,据说王羲之少年时常去伫望夕阳,浑身上下裹着层层忧伤。这会儿已是黄昏,树下有个修长人影,莫非是王羲之的幽灵故地重游?
谢灵运走近去,才发现树下站着的是个布裙女子。这女子头发淋湿了,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表情奇怪,直直地望他,嘴唇嗫嚅,想说不说的样子。
谢灵运仔细打量她,忽然叫道:辛奴儿!
果然是姑奶奶谢道韫的侍女辛奴儿。当初谢灵运去山阴城时,她才十一岁,俨然丽人坯子。谢灵运十二岁。男孩儿女孩儿那飘出去的情丝,时隔八九年又飘了回来。这可有点怪。
谢灵运问辛奴儿,何故站在这树下?辛奴儿抬起头望望雨天,说是躲雨。她的情状却说着另一回事,也许到这树下不止一回两回了。谢道韫去世后,父母接她回家,要她远嫁余姚乡下的一个老地主。她逃婚,揣了一些钱孤身跑到建康城,住进乌衣巷附近的一家客栈,打算花光钱后再找一户人家做侍女。其实以她的“身份”,满可以直接敲开谢家的门。她畏缩,只于巷口的老树下观望。今天下午,她淋着小雨站立多时了,依稀觉得巷中彳亍的男子像她熟悉的谢公子,可她又不敢走进乌衣巷。京城百姓,把这乌衣巷中的百年豪门说得有些吓人。
谢灵运去了辛奴儿的小客栈,听她讲了许多,深夜方归。
第二天,辛奴儿焕然一新了,衣饰,发型,配环,香囊,团扇,全是很花钱的。辛奴儿容光照人。客栈老板瞠目结舌。
她提裙裾,登安车,步态身姿都变了。这些动作她原本熟悉,居山阴的王家,暗里模仿过。安车直驱乌衣巷,进入谢家朱门。几天后的吉日良辰,谢灵运正式纳辛奴儿为侍妾。多年的谢家侍女,如今也有了丫环伺候,一时幸福得云里雾里。
谢灵运让她的艳光给照得,几乎怯于“直视媚目”,后来对谢晦感慨:二十几岁方才懂得,阮藉所思之“妖姬”,原来藏在寻常巷陌间。
洞房夜又有一喜:辛奴儿还是女儿身,这些年简直是为他谢灵运守身如玉。
七月,谢灵运携娇妾去了江州,双双沉醉,公务之余不辨天日。庐山下别墅中的红男绿女,根本不知庐山在何处。
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情浪中。
谢灵运这个人,爱起来昏天黑地。谢混狠狠地批评过他几次,他沉醉如故。学梵文也中断了。江州刺史刘毅,倒对他的放浪形骸表示赞许,说他有阮藉的风度。这一来他更起劲,觉得自己追随着当年的谢安,抱艳拥美,隐于青山绿水。
两情若得久长时,要珍惜朝朝暮暮。
一晃三年过去了。谢灵运大致待在江州,任职于刘毅的府中,嗜酒、痴情、畅游,不废公务。他决定好好干,不负“刘江州”。
谢混跟随刘毅复回建康任职,当上了大官,为刘毅左膀右臂。谢灵运带辛奴儿游临川,谒羲之墨池,居水帘深洞,近观瀑布三千尺。山水清音渗入了潜意识,犹如十几年前,谢灵运与辛奴儿萌生的那一点爱意,制造了今日之情爱大观。
辛奴儿受宠过速,伏下了若干年后的悲惨……
刘裕和刘毅明和暗斗,上演经典剧目“兄弟阋于墙”。二人各出阴招,先搞对方的得力手下。
谢混官至尚书仆射,位列宰辅大臣。皇帝这么安排,有制衡刘裕的考虑。皇帝司马德宗形同智障,弟弟司马德文替他打理朝政。刘裕势大,掌握着兵权,渐渐露出几年前桓玄的那副凶猛样子。刘裕不大识字,跻身权力斗兽场,看上去比桓玄更可怕。司马兄弟常常躬身迎他,有时候还仰他鼻息。
谢混是晋室重臣,与晋陵公主居于乌衣巷。他位高而待人谦和,官员们都乐于和他交往。乌衣巷颇热闹,冠盖如云,高官们进进出出。这个现象引起了刘裕的注意。而谢混对二刘的暗中争斗掂量不够。艺术家的气质使这位谢家顶梁柱的心地趋于单纯,他也思考政局,所思有限。
刘裕找个理由将他下狱,复以安帝的名义将他赐死。
大权臣杀谢仆射,动作简单。
晋陵公主和她的两个小女儿痛哭连日,谢家的悲声弥漫了乌衣巷。
皇权风雨飘摇,大族老树折断。
刘裕叫安帝下旨,命晋陵公主改嫁。公主宁死不从,只身搬出了乌衣巷,把女儿托付给谢混的侄子谢弘微。
乌衣巷变得一片死寂。夜里,冷月照着。
有胆子大的建康市民夜走乌衣巷,翌日散布说,听得谢家王家的新旧冤魂俱呜咽……
谢灵运在江州得到从叔的噩耗,已是半个月以后。他连抚棺的机会都没有。于是自设谢混的灵位,七日哭跪,膝盖生茧。后来他写诗给谢晦,回忆乌衣巷中的美好时光:
“伊昔昆弟,敦好闾里。我暨我友,均尚同耻。仰仪前修,绸缪儒史。亦有暇日,啸歌宴喜……”
具有文化修养和政治理想的谢氏家族,横遭原始形态的权力争斗,悲剧难免。谢晦、谢瞻、谢弘微等人,还得依附于头号军阀刘裕。
刘裕除掉谢混威慑百官。刘毅受到莫大的刺激,在荆州江陵城加紧备战。
两个共同起事推翻桓玄的“好兄弟”打起来了,刘裕先下手,挥戈直取江陵。刘毅苦战不敌,自缢身亡。他的兄弟、子侄辈悉数被诛,被斩首弃市二十余人,幼者仅三岁。
谢灵运的另一个从叔谢纯,在刘毅府中任卫军长史,拒绝逃亡,死于乱军之中。
刘毅虽死,但刘裕不让他全身入土,下令割其首级,回船抵建康,把刘毅及其子侄、党羽的头挂到朱雀桥上。谢纯参与谋反,死前还嘴硬,他的头也被悬起来了,恰遇大雨,雨水冲得冷面如白纸……
刘裕招降谢灵运,谢灵运别无选择,这一年他二十七岁。谢混生前讲过:要保存家族的种子!
两个叔叔惨死,均在不惑之年,未及知天命而去了天堂。
有一天,谢灵运忽然对辛奴儿说:我恐怕活不到五十岁。
辛奴儿惶恐莫名。
这些年的谢家子弟,能活到四十岁就算不错了。
不久,谢瞻病死,年仅三十七岁。后四年余,晋宋易代,居高位的谢晦追随刘义真,兴兵反叛皇帝刘义隆,复被朝廷诛杀,年三十八。他弟弟谢皭、谢遯,同时被诛,枭首示众。朝廷的血腥斗争中,这些贵族子弟稍不留意,或留意过度,跟错了主子,刀就架到脖子上了。
入朝为官的谢家子弟,于东晋末年,刘宋初年,差不多要死光了。
东晋义符八年(412),二十八岁的谢灵运回京城,请求调任秘书丞,掌管秘籍图书,刘裕同意了。这位头号权臣忙着两件事:打压司马兄弟,部署北伐事宜。
谢灵运埋首于典籍,时常躲在书堆后哭泣。他本不是柔弱男儿,一般不哭鼻子。但他现在,动不动就拿图书遮面,啜泣,双肩抽动很厉害,能达几个时辰。
回转乌衣巷,望天大号啕。
妻妾都不能劝慰他了。伤心男人再次捧上了佛典,学梵文、佐卢文,拜谒高僧,聆听佛法。他撰写梵汉对照的专著《十四音训叙》。
被血腥味儿逼得透不气来的谢灵运,转向佛境求安宁。
杀戮太多。人事无常。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刘裕北伐,也是意在扩大他的势力范围,掌控浔阳、武昌、京口等军事重镇,时机成熟,代晋自立。
刘裕之心,路人皆知。
皇宫里的晋安帝度日如年。忽一日,有人送来了毒酒。安帝司马德宗拒绝自杀,即被士卒用被褥闷死,那窒息的感觉大大强于当年喝醉酒的孝武帝司马昌明。
刘裕安排司马德文当皇帝。这个皇帝越发谨慎恭谦,后世称他晋恭帝。他甚至自己支祸煮饭,免遭饭毒、菜毒,并以体弱为借口戒了酒。家人偷偷送酒来,他才偷偷喝几口……
谢灵运听这些事,一脸木然。他现在形同木人,连辛奴儿的美色也不大看得见。爱妾撒娇,懊恼,他视若无睹。佛主教诲要远离色欲、绮念。
这两年,佛身广大,丽影缥缈……
刘裕率军过长江,打到中原去,一度收复洛阳、长安。谢灵运受命到彭城(今江苏徐州市)劳军,一去近两年。后勤军务极为繁杂,谢灵运倒成了工作狂,受上司嘉奖时,他也露出高兴的模样。他是谢家的“种子官员”,心里再苦也要装笑脸,寻机升官,“死灰复燃”。回宿舍写诗叹息:“明月照积雪,朔风劲可哀。”
在彭城,他与著名诗人颜延之一见如故。二人痛饮,颜延之飞笔题诗于壁上:“阴风振凉野,飞雪瞀穷天。”
两个有文化的官员,心声何相似。
人在仕途已久,转身也艰难。谢灵运还肩负复兴家族的使命。颜延之提到浔阳的一位高人,穷困潦倒而意态悠远,勤农事,饮劣酒,抱膝长吟。
谢灵运颇不以为然,说:意态悠远、抱膝长吟?先生言过了吧。隆中诸葛亮,东山谢太傅,方可配这八个字。
颜延之笑道:依我看,此人风度,当在诸葛丞相和谢太傅之上。
谢灵运“素有拗劲”,举酒摆手曰:差,差,差。喝,喝,喝!
颜延之说:我吟他几句旧诗,佐康乐公酒兴吧。
灵运点头:颜公但诵无妨。别搅我酒兴就好。
颜延之吟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谢灵运抬起了头。
颜延之再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谢灵运震撼了,平淡诗句直入灵魂深处。孔明谢安,哪有这境界!可是他不想再听了,他的生存轨迹,与这高人相去太远。颜延之素喜戏谑,微笑着,抱膝再吟:
长啸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谢灵运几乎要捂耳朵了。一股眼泪夺眶而出。
颜延之笑道:不念了不念了。这高人的曾祖父,你知道是谁么?晋室大功臣、征西大将军陶侃!
谢灵运忙道:小子不才,敢问浔阳高人名字号?
颜延之说:陶潜,字渊明,号五柳先生。
又说:我去年过浔阳,给他留过一些酒钱,留在栗里的酒肆里。他也不问缘故,饮酒自去。
谢灵运说:我要去访五柳先生,一定去!旷古高士,焉能不去朝拜。
颜延之说:别忘了给先生留点酒钱。记住,栗里小酒肆。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谢灵运从彭城返回建康的途中,京城又出大事了。刘裕终于称帝,改国号为宋。晋恭帝司马德文逊位,称琅邪王,退居六十里外的小县城,布衣粗食,希望能活下去。刘裕派人去毒死他。这怀揣******的人名叫张伟,是个好心人,走到半路上,越走越伤心,仰望苍天喃喃自语:“弑君而求生,不如死。”张伟自饮毒酒倒下了,横尸荒野。刘裕大怒,派人割他首级,尸身抛给野兽。如果野兽有知,闻刘裕辈之名而胆寒矣。
刘裕再施计杀恭帝,买通了褚王妃的亲哥哥,也是送毒酒。这褚王妃此前连生二子,生一个刘裕就溺死一个。王妃拼命护丈夫,不料趁她不备,亲哥哥送来了毒酒。恭帝是佛教信徒,也想死后留全身,被士卒先勒后闷,闷死在简陋的木床上。
安帝、恭帝死,都只有三十几岁。
刘裕下旨期野举哀。他一连三日率领百官,哀悼琅邪王司马德文于朝堂。悲风出朝堂就变成了恶风,刮遍江南几千里,小族大族,唯念佛主保佑他们的小命,不敢乞求法力无边的佛主降妖伏魔。
谢灵运为恭帝、为长达152年的晋朝伤心不已。
岂料他自己更倒霉:国事忧未已,家丑又曝光。
谢灵运匆匆回建康,身心格外疲惫了,走进乌衣巷顿感亲切,虽然这繁华地,如今是大不如前了。恰是三月暮春时,细细蒙蒙,飞絮重重,巷口那棵老榆树下,依稀有个倩影俏立于漫天雨丝。辛奴儿!“两年不见伊,魂魄俱相依。”
守门的老仆陡见主人回家,不禁神色慌张起来。另一个门人桂兴,未见人影。
谢灵运此时尚未生疑,过庭院时还在哼唱:“未睹姝子久,两鬓二毛生。”
走到辛奴儿的房间外,已听得房内男女“动静剧喘”。谢灵运一脚踹开门,那床上一丝不挂的女人正是辛奴儿。男裸者正是门人桂兴。二人大慌急,辛奴儿光屁股滚下地来。
谢灵运背靠房门,双唇颤抖,脸色发青,“叹息言语俱无。”
那门人桂兴的年纪与主人差不多,自恃有体力,跳下床,一脚踢开辛奴儿,侧身站定要进击,还双手奋力比划着,吐个什么门户,表明他是武林中人。
谢灵运拔剑,将桂兴一剑刺死。
辛奴儿爬过来,抱着谢灵运的腿,浑身发抖。
谢灵运一声长叹:你不用怕,我不杀你。
他后来对朋友说:奴儿的风流是我惹发的,我转而信佛,冷落她,害她如此。
辛奴儿的侍妾身份被取消,她却死活不肯离开谢家,宁愿一辈子做侍女。这一年她三十出头,默默拣粗活干,赎罪似的。谢灵运吩咐管家仍给她侍妾待遇,钱帛依旧例。二人有时在屋檐下或花园中碰了面,辛奴儿触电似的抖上了,头埋得很低,泪流成串,挪不动脚。这是后话。
桂兴的尸体被谢家的仆人抛入江中。本以为尸身会冲走,不料夜里涨海潮,又将尸身冲了回来。这事暴露了,谢灵运遭到大臣弹劾:“力人桂兴淫其嬖妾,杀兴江涘,弃尸洪流。事发京畿,播闻遐迩。”
刘裕早想整治前朝的老贵族,现在有了借口,将谢灵运免官降爵,由食邑二千户的康乐县公,降为食邑五百户的康乐县侯。其他几个大族的郡侯县侯,包括早已去世的王导、陶侃、谢安、谢玄等,也被降爵。
谢灵运伤心伤透了。
过了一段时间,由于谢晦、颜延之在朝廷活动,谢灵运出任永嘉太守。
伤心男人扑向山水。
白居易有一首《读谢灵运》,其中说:
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泄处。
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沧海,细不遗草树。
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
白居易称谢灵运为壮士,是指他壮怀激烈,空有一腔抱负。
谢灵运所经历的这二十年,建康、会稽、江州,一直杀来杀去:张姬闷死孝武帝,白痴登基,司马道子专权,孙恩起义军反晋;桓玄却从荆州提大军进京,逼走安帝,自己披上龙袍;刘裕和刘毅联手又击杀桓玄,灭族,弃市,桥上挂满人头;然后,刘裕诛杀“好兄弟”刘毅,逼死安帝、恭帝,改司马氏的晋朝为刘宋。
刘裕本人多年来猛如狮虎,到如今,终于露出了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失神走态,他身边美女多,冤魂更多。夜里躺在镶满宝石的龙床上,那宝石闪烁着吓人的“五色幽光”。刘裕的寝宫必须灯火通明,他还必须剑不离身,床边稍有动静就要挥剑砍人,内侍宫女不敢靠近……
谢家男人为了保持家族兴旺,分别依司马、从桓玄、靠二刘,却死了多少佳子弟。谢安传下来的家族智慧,抵挡不住兽性陡起的滔滔洪水。
谢灵运揖别乌衣巷,远离建康城。
辛奴儿悄悄送他,他并不知道。后来若干年,乌衣巷口老槐树下,有个妇人的孤零零的身影,常常立尽黄昏……
谢灵运走马上任,顺路踏入始宁故乡,扑通跪下,双手紧抓东山泥土。《过始宁墅》:
束发怀耿介,逐物遂推迁。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回沿。
岩峭岭稠叠,州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谢灵运自称耿介之人,和白居易对他的评价是吻合的。末世、乱世的有志者,通常有耿介情态。这个词初显于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而嵇康前后千百年,因耿介而绝世者,没人数得清。谢灵运为官十几年,身处恐怖乱局而未有恶行。
怀耿介者,绝望于非人间,盖因他固执向往着美好的世界。
今有学者拿官场术衡量谢灵运,差矣。
谢眺、王维、李白、杜甫等,很理解谢灵运的耿介。
对于耿介者,诸多人事记忆自动关闭,无穷山水蜂拥而来。
不过,关闭也属于意识呈报的假象。潜意识活跃,把浙江好湖山推向了谢灵运。大诗人三十八岁始亮相,过会稽,过富阳,“宵济鱼浦潭,旦及富春郭。”也许他喜欢在夜色中出发,将星月与朝阳尽收眼底。
富春江一带的景色,有古人这么描绘:“自富阳至桐庐一百里许,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夹岸高山,皆生寒树……争高直指,千百成峰。”
谢太守初上任,望秋日山林怦然心动。《晚出西射堂》云:
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
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节往戚不浅,感来念已深。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
……
羁雌一句,出自陶潜“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陶潜大谢灵运二十一岁。后数年,谢灵运过庐山,专程去栗里拜谒先生时,唯见萧萧白杨下的渊明新冢,“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而眼下,受到佳山水包围的谢太守,“裹粮杖轻策”,带上几十个“山友”,进深山一般都要盘桓多日,喝泉水,吃野果,听猿声,猎狐獾;他们以植物汁水涂身,防蚊虫避蛇蝎。夜宿山洞或山里人家,升火烤野味大享口福,冲着浩瀚夜空中的星月唱歌,击节而舞。这是一支专业的登山队和打猎队,谢灵运发明了能转动屐齿的登山鞋,下山稳如上山,后人誉为“谢公屐”。李太白登峨眉山,“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晋人登山厉害,王羲之登山,身子飘飘然,那叫“升山”。
真隐士、半真隐士和假隐士都要登山。南北士人带头爬山,庶民会仿效。
秦皇汉武养道士,道士入山找神仙。魏晋唐宋的艺术家们,登山另寻美感,或者说,创造美感。
可以断言的是,秦皇汉武不知山水之美为何物,虽然他们不懂装懂。司马相如搜索枯肠铺排章句,鼓吹皇家猎苑,文风吓人而已。
由此可知,名缰利锁之辈,亦也不知山川之美为何物。山之扑拙、雄浑,水之清澈、妩媚,它们拒绝显现。
耿介者,质朴者,能与山水中美的元素照面。
而利欲熏心的人,当他厌倦人世恶斗时,山水也会抚慰他。山水不计前嫌。
人在何处停止折腾,大地还他勃勃生机。
谢灵运留给后人行走山河的优美姿态。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面容清瘦,双目炯然。入朝堂愁眉紧锁,见青山载欣载奔。
“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
当初长居石头城,他游览过许多地方,华服上钟山,画船顺江流。眼下他是郡守,不再那么穿戴夸张了。他目光内敛,打量着周遭: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琴……”
过了一千年,元好问赞赏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谢灵运从永嘉城北码头下水,船行九十里,发现岸边的碎石细全是白色的,《过白沙岸》云:“拂衣遵沙渚,缓步入茅屋。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
他登上永嘉江中的一座孤岛,盘腿坐在青石头上,思绪进入冥想状态,半天一动不动,看上去像和尚打坐。忽然有佳句,佳人般携手而来:“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北宋欧阳修携妓泛舟于颖州西湖时,写到:“空水澄鲜,俯仰流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谢灵运在永嘉,和一个种桑养蚕的村姑好上了。他号召郡民种桑,推广缫丝业,旨在富民。下乡视察时,正逢阳春三月,春风,春江,春山……壮年男人的春情有如春蚕踊动。那村姑正挎着竹筐在道旁摘桑叶,谢太守走上前去询问她,养蚕缫丝织锦,收入如何?能销多远?村姑姓颜,十六七岁的模样,“低眉悄语”回答太守的问题,那情状颇似当年的辛奴儿。谢灵运心中一动,好感顿生。这颜姑娘令他想起《陌上桑》中的罗敷。“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先秦诸侯的马车用五匹马,谢灵运的“安车”用三匹肥马。当天他并未唐突颜姑娘,回府后,托人去颜家打听情况,得知姑娘尚未许配人家。让他感到高兴的,是颜姑娘对他的印象蛮好。
谢灵运眉清目秀,举止潇洒。华服豪车更不在话下。一般村姑哪曾见过这样的男人?更别说与他这结缘。颜姑娘乐意,父母更是乐颠了:攀上康乐公,全家人吃穿用度不用愁。村里人好羡慕,热议了许多年。
谢灵运携美妾赏佳山水,忙得不亦乐乎。他不想为刘宋朝廷卖力了,于是上表辞职,要回老家始宁县,依石壁而筑精舍、禅房、讲堂。朝廷由着他。吏民送他依依不舍,他动情写下《初去郡》、《北亭与吏民别》。从永嘉郡到会稽郡,有高山,有大海,有千尺深涧,谢灵运详细记录着,摹上高达三百丈、绵延千里的缙云山,考察地形地貌、动植物、历史传说。他有个打算,想花上几年时间写一部江南山水志。
谢灵运不仅是体验自然很细腻的诗人,他同时具有学者的激情与素养。
康乐公回故乡的隐居生活,是留连女色与山色,研究梵文,接待高僧和文士,婉拒权臣的访问。刘裕死了,消息传到始宁,谢灵运佯装不知,进东山打猎去了,一个多月不回别墅,不问谁当皇帝。他还教颜姑姑骑马射箭,追寻狐兔巢穴。二人月下泡长汤(温泉),赤身嬉戏,水花四溅,惊动宿鸟。谢灵运对颜姑娘解释说,这叫“任诞”,当初的竹林七贤,就是以这类行为鄙视篡魏的司马昭。颜姑娘也不大懂,只说村里的后生也于溪涧中戏水……
刘裕的两个儿子为争皇位,搞斗争。谢晦卷进去了。他在朝廷居高位,身不由己。
而谢灵运畅游会稽郡十县,沿途记录,写诗:
春事日已歇,池塘旷幽寻。残红被径坠,初绿杂浅深。
时竞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
他宿县衙,住民宅,回忆着谢安、谢玄的盖世功绩,感慨自己虽然生不逢时,却能畅游造化安排的风物:“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
昙隆大法师专程来访问,他欣然命笔,写《山居赋》:“安居二时,冬夏三月。远僧有来,近众无阙。法鼓朗响,颂偈清发。散华霏蕤,流香飞越。乘此心之一豪,济彼生之万理……”
谢灵运精研佛学有年,体验渐深。昙隆大法师名动南北,不远千里来访他,讨教梵文佛典,盘桓精舍十余日。而颜姑娘盛妆向高僧献香茶,高僧笑纳,戏灵运曰:居士尘缘,老纳幡动矣。颜姑娘听不懂,望着谢灵运启齿一笑。
这昙隆法师也曾为贵族子弟,从红尘中走过来的。
谢灵运写《维摩诘经中十譬赞》,于泡沫、电、焰、梦、芭蕉、浮云等物象中寻觅禅机,昙隆大师含笑认可,僧袍携去传播四方……
公元425年的春天,谢灵运又从石壁精舍出发了,《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舍舟朓迥渚,停策倚茂松。侧径既窈窕,环州亦玲珑。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
描写山景很细,草木石头皆含情。拿窈窕比弯曲的幽径,和女子的身姿与情曲相通。山川风物,原本就是生存诸环节的倒影。谢灵运四十岁前后山水诗情大暴发,有二十年的人世伤怀作铺垫。他进入野地这么深,对唐朝诗人影响甚大。
只难为了颜姑娘,随他踏遍周遭数百里。她生长在乡下,体健,很快成了跋山涉水的勇敢姑娘。她暂时未怀身孕,大约专为跟随谢公远足。当年谢安也如此,“首唱高情”,子孙遵循。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淡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诗境一派宁静祥和。如果不是痴情于自然的人,断难有此佳作。谢眺、王维、孟浩然的精神脉络和谢灵运很相近。谢灵运不愧是山水诗的开派宗师。
当代的国学大师袁行霈先生,在他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说:“谢灵运所开创的山水诗,把自然界的美景引进诗中,使山水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他的创作,不仅把诗歌从‘淡乎寡味’的玄理中解救了出来,而且加强了艺术技巧和表现力,并影响了一代诗风。”
公元426年,四十几岁的谢灵运被召回朝廷,担任秘书监。谢晦正谋划以武力抗衡宋文帝刘义隆。谢灵运为家族利益考虑,从始宁启程了,刚回建康,就听到噩耗:谢晦和他的两个弟弟兵败被杀,斩首,弃市。
谢灵运复出月余,便大伤心,不久,称疾不朝,隐于乌衣巷日趋凋零破败的老宅,埋头写《晋书》。儿子谢凤长大了,倒是对他的一种安慰。辛奴儿像以前一样默默伺候他。他离开老家时,料知京城会有腥风血雨,把颜姑娘留在了始宁。等乱局平复,再派人去接她……
这一年,从兄谢方明也死了。
谢灵运在天子脚下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次年秋驱车上路,不辞而别,回转始宁山居。刚走到山阴,感慨着鉴湖上的好风光,“山阴道上桂花初”,却接到驿卒送来的朝廷免职文书。
他撕碎文书,撒入秋风。
老家还有谢惠连,谢灵运和这个小堂弟诗酒唱和:
“分离别西川,回景归东山。别时悲已甚,别后情更延。倾想迟嘉音,果枉济江篇。辛勤风波事,款曲州渚言。”
故乡唯知风波事,唯听州渚言,哪有京城那些个争斗拚杀。
谢灵运居石壁精舍数年,颜姑娘为他生一女。
他登石门山,留下名篇《石门岩上宿》: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
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时至,珠响俱清越。
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
醑:美酒。伐:赞赏。晞发:沐浴后晒干头发。
谢灵运在石门山的半山腰上盖了一座精舍,听猿声,观溪流:“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朝闻夕飙急,晚见朝日暾。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
石门山上有一片竹林,面积大到千亩,谢灵运在竹林深处读书弹琴,低吟长啸。冬日晒太阳,夏秋听雨眠。享受美食与妖姬。他不像阮藉那样抒发情思,也许心里有隐痛。
总的说来,几年山居日子挺舒服。谢灵运希望这么过到老,过到死,“以身亲土”。单看他写诗的题目,已见欣然情怀:《石门新营住所,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
然而偌大竹林藏他不住。命运像鬼爪子似的,要来抓他。
431年,御座上的那个家伙又要用他,诏命他为临川太守。他很不情愿地上任,不带眷属只身远走,到寻阳转道栗里,再拜陶渊明墓,为渊明的五个儿子留下了一笔钱。他游庐山,登上了最高的汉阳峰,南望彭蠡湖,东观五老峰、太乙峰,北看滚滚大江。
汉阳峰上的谢灵运,感到自己快要成为神仙了:“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
谢灵运于临川郡南城县,写过一首小诗《初发入南城》:
弄波不辍手,玩景岂停目?虽未登云峰,且以戏水宿。
谢公玩景不停目。朝廷那些破事儿离他越远越好。去他妈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地鬼域作故乡。
西方诗人唱道:“我要走了,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我在树阴下架着腿儿放声歌唱。”
谢灵运在临川府故意不理政事。他还邀约几个人光天化日大跳裸体舞,口诵晋人名篇《酒德赋》。他终于做了一回刘伶。《南史·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又与王弘之诸人出千秋亭饮酒,倮身大呼。”倮通裸。
他盼着早日回会稽,回他的始宁山庄,过他非常想过的那种日子:踏遍山山水水,写无数的诗,撰厚厚的《江南山水志》。
控告他的信件雪片般飞向建康。朝廷大怒,派专使带兵缉拿谢灵运。灵运正与客人痛饮美酒,闻朝廷兵至,怒不可遏,一时昏了头,命府卒武力拒捕。兵败,被擒,押送广州。数月后斩首弃市。
在押赴广州的途中,谢灵运已知重罪难逃,还写下《岭表赋》、《岭表诗》,由衷地赞美南方著名的大庾岭。他画五岭草图,交给押送他的士卒,请他们转交儿子谢凤或堂弟谢惠连。
433年秋,辛奴儿、颜氏(颜姑娘)和谢凤夫妇千里迢迢地赶到广州时,谢灵运已被问斩,身首分离,血溅七尺。
山水诗人归于山水间。享年四十九岁。他曾对辛奴儿讲过这个数字,竟一语成谶。他的死亡事件,不无荒诞成分。
谢灵运曾写下后世广为流传的“反诗”:
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
秦灭六国时,韩国贵族子弟张良,愤而伏击秦始皇的车驾。后来,张良辅佐刘邦推翻了暴秦。鲁仲连是战国时代的赵国人,赵国受秦军威胁,鲁仲连奋不顾身向秦将陈说厉害,秦兵退,鲁仲连断然拒绝秦王的封赏,掉头回赵都邯郸城。
谢灵运的内心深处,抗宋之志昭然若揭。
他逃官,拒官,反刘宋朝廷,是由他的性格所决定的。他可能没料到,兴兵拒捕,朝廷会杀他。这些年他见得太多,憋得太苦,来一次总暴发,却送了性命。
这一年,谢弘微、谢惠连也死了。
次年,谢灵运的独生子谢凤忧病而亡,未满三十岁。所幸他已结婚生子……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谢氏一族,从谢安到谢灵运,众多佳子弟,身居官场而向往艺术,留连青山绿水。在这些贵族男人的生存姿态中,文化显然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家族的根系之所在。谢氏家族自有依附皇权、保全族运的权谋术,但其文化的指向,有生活、艺术、思想三大领域。综观魏晋,这三个领域中所繁衍出来的东西,越出了权力的掌控。这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思想与艺术强有力的生发,有利于个体的生长,生活世界的丰富。两晋一百五十年,“人的自觉”,生活的多元超过先秦时代。皇帝,军阀,通常也要读书修炼。不过,两晋的司马皇族,几百个男人,没有一个名垂史册的学者或艺术家,这个现象倒是值得文史专家们玩味。皇族以下的显赫世族,多以文化传家。像桓玄这样的大军阀,也以大书法家自诩,向往谢安的风度。
魏晋士人的命运走向,从曹植、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到“二王父子”、“二谢一鲍”,对唐代诗人和艺术家具有深远的影响。
五世纪末,诗风紧紧追随着谢灵运的谢眺,也因卷入权力争斗,蒙冤下狱而亡,年仅三十七岁。另一个大诗人鲍照,英年死于乱军中。二谢是贵族,鲍照是庶族。他们宿命般进入复杂的官场,不约而同地留下两种结果:一是发现了山川风物之美,二是死于非命。这两种结果应该是有联系的。
谢灵运表面上行事乖张,但内心有大疼痛。他所领教的权力场,始终弥漫着血腥气:博冠峨带者,面目多狰狞。作为谢家的“末世”子孙,谢灵运确实运气不灵。这名字像个反讽意义上的隐喻。他携带良好的文化修养屡入官场,命运已经注定。他又半蒙在鼓里,于是伏下种种悲剧。东晋末年,早已不是王羲之、庾亮、谢安等人文墨竞风流的那个时代了。皇权崩盘,军阀混战,御座上换了几张脸,姓恒的,姓刘的,杀得乌烟瘴气。而谢灵运活得异常固执。文化精英有此特征:文脉不知不觉变成了血脉。要他学会翻手云覆手雨,摇旗呐喊,做狗头军师、政治打手,很艰难。为什么?因为贵族本高傲,文化基因又强化这种高傲。他有自己的价值体系,有做人的原则。所谓艰难,正源于此。古代知识精英入仕,具有结构性矛盾,这矛盾从北方的孔子、南方的屈子就开始了。
谢灵运的独创性在于他的山水情怀。他扑向故乡,抓紧泥土,朝廷又将他拽回去……这种生存的二元结构是如此典型,所以他被唐朝大诗人反复眺望。生存的悖论固定了山水这一审美符号。谢灵运开了一个头,王维、孟浩然、李白等发扬光大。官场与丘山之间所形成的历史性张力,唐宋诗人们活跃于其中,显现并拓展这个张力区,消耗它的审美可能性。
谢灵运曾经说:天下之才有八斗,其中曹植占七斗,他占一斗。他并未意识到,这八等将催生八十斗。
也许由于他身为贵族,对语言的运用也有毛病:不够民间化、日常化。他体验山水颇细腻,诉诸笔端却往往“有句无篇”,虽然唐人对他的阅读不同于宋人,更不同于今人。
谢灵运背向官场亲近丘山的符号意义,大于他的艺术创造。
他写诗,谈玄,向佛,锦衣玉食,大建豪华山居,对王维、李白、白居易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在唐朝,康乐公三个字比谢灵运更响亮。
今天,谢灵运的另一个启示在于:日渐富起来的中国人,能否对文化、对精神的轨迹有足够的尊敬与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