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朝鲜
唐·泰陵
壹“五陵闲云”是蒲城县的八景之一。
蒲城境内,真正的唐帝陵有四座,但精明的蒲城人却要将唐宋王李成器的惠陵也挤进来,硬硬凑足五个数。在汉语数字中,“一”是混沌未开,“二”是上下天地,“二”的中间加一笔,谓之天地人,人上下再各加一笔,则是“五”。“五”在甲骨文里,本义为金、木、水、火、土等宇宙的构成要素,是代表天地间万物的极限数字,内涵最大最丰富。“五陵闲云”,读起来朗朗上口,景象上气势雄阔。所以,人们常调侃蒲城人势大,但其势大的背后,却往往隐藏着蒲城人的智慧,这个最好。
我早年曾在蒲城求学三载,对蒲城县既熟悉又陌生,心底里常藏着一段记忆,一团温柔。我买的第一本文史书籍,便是蒲城人刘福谦编著的《蒲城历史丛话》。快40年了,这本书仍珍藏在我的书架上,其中就有关于“五陵闲云”的文字。遗憾的是,除了桥陵之外,其它的4座唐陵还一直未曾去过。
2022年春节过后,疫情遁去。有一日天气晴好,又闲来无事,便和妻子叼空去蒲城拜谒唐陵。驾车走108国道,过漫泉河后左拐北上,再沿着蟠坡路一直向东,先去最远的泰陵。
行驶10多公里后,车子左转,便上了泰陵路。抬眼一望,并不高大的金粟山伫立在天际的远处,山上光秃秃的,峰峦脊线如铁,泛着些银光的山体上,还覆着一些枯黄的冬草。山下土地舒缓平阔,视野辽远,笔直的道路沿着缓坡徐徐而上,直抵山脚之下,令人荡气回肠。路上车辆行人稀少,我轻踩油门,车子如展翼欲飞,一袭帝王的气势便迎面扑来。
虽然这样的情状见得很多了,但每次置身其间靠近远古之时,心情却仍免不了一番激动。和桥陵一样,当地政府对朱雀门的神道进行了整修,神道外建了游客服务中心、停车场,几户摊贩依次摆开,兜售着矿泉水、饮料、小食品以及各式的风筝和玩具。春天总会让人意气风发,开放的景区游人不少。天上飘着好些风筝。神道之上,三三两两的游人有伫立观赏的,有拍照留念的,更有边走边说直播的。我们小心地停好车,然后步行而上。
泰陵是唐玄宗李隆基的陵墓,唐玄宗是人们颇为熟知的唐代帝王之一。他前半生英勇开明,治世有方,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的盛世巅峰,后半生却沉湎酒色歌舞,纵容宦官专权,引发“安史之乱”,致帝国大厦轰然倾倒,从此一蹶不振,直至亡国。戏剧一般的历史,毁誉各半的人生,为后世演绎了无数的传说轶事,倒也丰富了人们的生活。置身泰陵之前,让我的思想深处有着更为丰富的回味与思考。有唐一代,其盛衰颠簸无外乎“女祸”、“阉祸”和“藩镇祸”之诟病,“三祸”此伏彼起,每每直接危及江山社稷,且最终导致了大唐的覆亡。
泰陵的神道,似乎还保持着千年遗迹的一些大致风貌。地表石刻从最南边的两幢华表起始,石人石马分列两行,整齐排列,肃穆威仪,直至朱雀门前。只是,为了凸现石刻的高大,当地政府将神道中间地基降低,墁以仿古砖石,使路面平整舒适,又以板箱栽植花木点缀其间,两侧高出地面的石刻地基,立面用砖砌护,与路基结合处,又设置了地下排水,且随处可见文物宣传保护设施,可谓用心良苦。只是,这样的规划施工,只能让历史的原貌在保护中愈远愈模糊。置身如此景象之中,让人感觉古今相杂,不土不洋,颇为尴尬。
贰唐陵石刻是一种群体石刻艺术,是唐代陵墓葬仪的重要内容,也是普通群众观瞻唐陵最直观、最喜爱的地面遗存。据资料记载,唐十八陵原有石刻(不包括陪葬墓)1084件,现存(含残件)496件,虽不及原数之半,却仍能反映出当时历史的风貌轮廓。即使在当下地面的宏大建筑已荡然无存的条件下,若将十八陵作为一个整体,它点缀在渭河北岸的关中大地,横亘300余里,再加上它高大的封土、山陵、残存的阙台以及众多的陪葬墓冢,仍堪称一座气势宏伟的露天石刻艺术博物馆。
按石刻的题材、造型、雕刻技法等,唐陵石刻大致可分为三期。一期包括献、昭二陵,石刻内容以记功为主;二期包括乾、定、桥、泰、建等五陵,石刻内容除了彰显唐代的文治武功外,还强烈地表现了“君权至上”的思想,其布局铺排富丽堂皇,风格古朴雄奇,规模、格局、陈设均有定制,雕刻技艺精湛绝伦,件件石刻都是艺术瑰宝,其中当以乾陵最具代表性。三期则包括元、崇、丰、景、光、庄、章、端、简、靖诸陵,其石刻体量矮小,制作粗糙,则间接反映了唐朝末期政治的腐败、经济的窘迫和社会的动荡不安。
我和妻子如饥似渴,认真热切地观赏泰陵的每件石刻珍品,从头部到脚面、从前胸到后背,从衣饰到神态,细细察看翁仲的眼神、胡须、嘴唇、手指关节及精美考究的装饰点缀,看驼鸟的脖颈、羽毛、腿骨及脚下的山川,看石马的骨胳、肌肉以及它展现出来的或动的遒劲或静的安祥,体味古代工匠高超的雕刻技巧和石刻的艺术魁力。泰陵石刻,它虽不及桥陵石刻的高大威猛、夸张矫饰,却也没有桥陵石刻的雍肿死板、比例失调,而是通过精雕细刻,追求人物动物的形态之真和神韵之美,反倒给人以亲切逼真之感。回顾历史,估计在经历了“安史之乱”,匠工们目睹了战乱残酷、社会动荡、生活状态一落千丈甚至生死一瞬的现实之后,也会痛定思痛,心态中少了些许盛世之下的心浮气躁,多了一份对现实生命的冷静观望吧。
石雕不语,叙说千年沧桑。每件石雕,朝阳一面,因接受阳光的曝晒而风化模糊,背阴一面,历经风雨的侵蚀而粗砺斑驳,但整体却仍不失其活灵活现的神情姿态。我试着与一件件千年的石雕相依相拥,抚摸它的粗砺而又光滑的肌体,几乎可以感到它们搏动的心跳、微热的体温甚至微弱的鼻息,那一瞬间,又禁不住令人慨然感动。特别是在那些无头的、断腿的甚至仅存底座、主体早已荡然无存的石刻面前,想象的空间突然被无限放大,你会叩问它们曾经历了怎样的劫难或不堪。尤其有两件残存的牵马石人,一个牵马人是扭腰松胯的站姿,一个则是挺着个大肚腩,那形象既令人忍俊不禁,又叫人感到亲切可爱。他们的年纪应该都不大,在这些王公大臣面前,他们都是低贱卑微的下人,可能会时常遭受人家的喝叱、谩骂甚至挨打受气;但他们能拥有这样一份差使,似乎又是幸运的,至少能穿得体面又不至忍饥受饿,偶尔还能享受一顿酒肉大餐,否则,小小年纪怎能挺个大肚腩;扭腰松胯的那位,可能是个刚来不久的新手,他还不习惯这么牵着马长久地站立,在官家稍不注意的瞬间,偶尔偷了下懒,松胯休息一下。而这一瞬间,偏偏就被细心的工匠敏锐发现并将这一形象雕琢出来。谁知这一雕一站,就是上千年。
泰陵石刻,除了无述圣纪碑、无字碑外,形制几乎与乾陵一样。现存四门石狮6件,华表1对,石人9对,石马5对且有翼马,驼鸟一对,另外北门还有石马2件,立像3件。在唐十八陵里,石刻遗存可谓非常丰富。其雕刻风格继承和发展了汉魏以来的传统技艺,又吸收了前朝石雕的特色和外来的风格,设计别出心裁,构思精巧瑰丽,刻工刀法娴熟,转折明朗,刻划刻画细腻,造型逼真,不愧是唐代石刻的艺术瑰宝;在排布上,泰陵石刻首次将文臣武将按左文右武分行排列,文臣持圭,武将拄剑,各司其职。同时还出现了胡人形象,则反映了玄宗一朝不拘一格的用人观念和开放包容的社会风气。
叁行至神道尽头,在两尊威仪石狮的后面,是一座清代所立的隶书“唐元(因避康熙帝“玄烨”名讳故)宗泰陵”的石碑,书体遒劲张扬,流畅大气。再向上便是山陵主体了。一条小径沿着山势逶迤而上,直达山顶。半山腰处,隐约可见陵墓开口。妻在此小憩,我独自一人缓慢上行,至墓道开口处,驻足片刻,想想山体里长眠的玄宗是否仍然安在。然后回望现世今日,但见春光明媚,春暖花开,人世乐土,触手可及。可曾贵为皇帝的李隆基却已无缘享受,蓦地发现我们拥有的这一刻,是多么的惬意和幸福。心下又是如此一番感慨之后,便小心地折返下山。
唐玄宗前期开创的“开元盛世”,被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代,它究竟多么奢华、多么壮观、多么讲究,在此山陵之前,我们无法领略感受,即使曾看到已开发的几座唐陵陪葬墓,如章怀太子墓、惠陵地宫等,也是无法展现的。倒是1970年在西安南郊何家村唐代窑藏出土的一件仿皮囊鎏金银壶,或许可见盛唐精致奢华之一斑。该壶用途应为盛酒器,通高18.5厘米,腹部两侧均用捶揲工艺凸出的一处鎏金马衔杯纹。这匹马身躯健硕,长鬃披颈,前肢蹦直,后肢弯曲下蹲,口中叼着一酒杯,上扬的马尾和颈部飘动的绶带,显示出十足的动感。据专家考证,这是一匹正在舞蹈的骏马。单就该壶的制作工艺,就可领略到唐代宫廷日用品形制之优美,图案之别致,制作之精巧,堪称绝伦。但更让人惊奇的,是图案中的这匹鎏金舞马,其背后的故事,竟令人唏嘘。唐玄宗号称梨园师祖,他不但擅长音律、工于演奏,更是热衷于歌舞,宫内不但有一批能歌善舞的乐伎,更是别出心裁地驯练了一批会伴乐跳舞的骏马。据典籍记载,每年八月初李隆基生日时,舞马会被披上锦绣衣饰,颈部挂上黄色的金铃,鬃毛上系着串串珠玉,按照“倾杯乐”的节拍,跳舞祝寿,衔杯敬酒,舞于勤政楼下。若寻常宴会,则先奏坐部伎,次奏立部伎,再奏蹀马(即舞马),最后奏散乐。舞马使李隆基的寻欢作乐达到了极致。
天宝十四年,即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李隆基仓皇出逃,这些舞马散落民间,最终为安禄山的部将田成嗣所得。有一日,田成嗣在军中饮酒宴乐,听见乐舞之声,舞马情不自禁应节起舞。近前士兵见了,惊惧不已,以为妖孽兴风,便挥鞭持棒将那些舞马鞭挞而死,舞马从此消失。如今,列入奥运会正式比赛的现代马术运动里,盛装舞步一项可谓高贵气派,令人叫绝,加之参赛者都穿着华丽的礼服出赛,且现场观赛者众多,骑士们常常被誉为“运动的王者”。可这些与我们唐代的这些舞马相比,又如何能同日而语。1300年后,当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重现世间时,它那精湛绝伦的工艺和那悦动飞扬的舞马身姿,犹如一卷盛世华章,瞬间便惊艳了世界!
肆游毕泰陵,我们原路折返,顺道去不远处高力士的墓园。
高力士墓是泰陵唯一的陪葬墓。唐陵的陪葬是援引汉代的制度,在太宗李世民时期确定,并从其父高祖献陵已开始实行。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十一月,太宗诏曰:“诸侯列葬,周文创陈其礼,大臣陪葬,魏武重申其制。去病佐汉,还奉茂乡之茔。夷吾相齐,终托牛山之墓。……谋臣武将等,先朝特蒙顾遇者,自今以后,身薨之日,所司宜以即闻,并于献陵左侧,赐以墓地,并给东园秘器。”(《唐会要》卷21)陪葬开始只限于赐葬,随后还允许大臣申请陪葬,并渐次扩大至子孙从葬陪陵。
陪葬制度最初是为表现“义同舟楫”、“生死不忘”的君臣关系,既是统治者笼络人心、巩固其统治政权的一个措施,又可显示其陵园宏阔的景象,一度被臣僚们视为荣典。献陵陪葬墓52座,昭陵达到鼎盛,达167座,但此后却每况愈下,乾陵只有17座,定陵8座,桥陵9座。陪葬制度仅维系了数十年便迅速瓦解,到泰陵时,仅有孤零零的高力士一人陪葬,之后诸陵甚至无陪葬墓。纵观唐陵陪葬制度的兴衰,我们或许能窥见唐代皇族内部离乱斗争,从高宗、武后起始,兴冤狱、运杀机,甚至连亲生骨肉也不放过。血腥残酷的皇权争夺离间了君臣关系,陪葬也就失去了它固有的引力和意义。高力士生前陪伴唐玄宗50余载,死后仍孤身一人陪伴身前,君在山上,臣在山下,相隔咫尺,千年对望,即便君臣日夜诉说,又能说得清道得明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的是非曲直么?
世人对高力士的评价褒贬不一,甚至称其为“千古贤宦第一人”。但我个人却不敢苟同。我认为高力士一是不忠。天宝年间,玄宗沉湎酒色歌舞,高力士非但没有直言进谏力劝,反倒为其寻欢作乐创造各种条件,大开方便之门,助推了朝政的荒废;二是不义,宦侍的本职是打理皇帝后宫生活起居的,但高力士却在玄宗偏废朝政之机,自己独断专权,权倾朝野,开了宦官干预朝政的先声。此后各朝的宦官争相效仿,不但宪宗、敬宗被宦官所弑,而且穆、文、武、宣、懿、僖、昭等各代皇帝,完全是由宦官所立。三是不贤。他不但顺应玄宗心愿,送杨玉环入怀,使得“从此君王不早朝”,而且,玄宗一朝的李林辅、杨国忠、安禄山、高仙等奸相佞臣、节度藩镇多出高力士的推荐。同时,在他受宠期间,宫中宦人多达三千之众,而高力士无疑是这些人的首领。四是不廉。高力士虽身为宦官,却利用手中权力为自己掘得了万贯家产。据资料记载,当时“京师的财产,高力士占据了很大部分”。至于说高力士对玄宗生死相随,不离不弃,恰好说明了他对主子的无奈依附而已,乃大奸似忠的最好诠释。
高力士的陵墓地处一村落近旁。上世纪九十年代因盗贼频频光顾而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其墓地地宫营建规格、陪葬器物与其生前官职身份大不相称,颇令考古者失望。究其原因,除了他们君臣生前均已走到人生的穷途末路、繁华落尽外,可能其宦官的身份也被世人所不齿。发掘后的陵园就地建了博物馆,修了围墙。我们到时,博物馆却大门紧锁,空无一人。村道里偶尔有村妇野老兀自走过,他们对这处博物馆却视若无物。我和妻也不十分在意是否进去参观,只是闲散地在墙外徘徊一番,看后人在墙体上书写的对这位“名宦”的吹捧褒赞,听仿唐建筑檐角的风铃在这有点荒寂乡村里随风摇响。空寂飘荡的风铃声,犹如早已远去的人世烟尘,在历史的长河中起伏不绝的回荡。